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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浮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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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祈云修蓦然一声嘶吼,悲恸震天,双目凝红,犹如哀极噬人的野兽,视线牢牢锁向阮湄裳——

    “妖女,我今天跟你拼了——”

    他发了疯一样冲上前,然而一团紫影飞掠到他眼前,折扇一摇,祈云修被横扫而来的潜风逼得倒退数步,再抬首,那紫影已快若流星,直朝阮湄裳奔去。

    阮湄裳压紧翠眉,布满浓重阴霾,迅速运气行功,跃身迎上他的攻势。

    二人一阵急攻快打,缠斗了十余招,阮湄裳怒叱一声,施出玄阴秘笈中一记狠招,右手方收,左掌威猛快速地拍向他胸口,直震得那人心脉齐碎,飞弹出三丈开外。

    祈云修“啊”地失声尖叫,疾奔过去,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清润的嗓音颤抖得近乎破碎:“你这是何必……何必……”

    紫色衣襟被鲜血染就一片殷红,孟湘环张口又喷出一大滩鲜血,那张桃花俊容,如今只剩下雪一样的苍白。

    看到祈云修满脸忧急的神色,他费力地勾起嘴角,仍显得邪魅无边:“我说过了……不准你去……白白送死……”

    鲜浓的血色刺痛了眼睛,祈云修把脸埋入他的胸怀,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不要……不要……”

    孟湘环想摸下他的头发,怎奈手指发抖着伸了半天,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下:“唉……傻小子……你哭什么,我这不是……还没死呢么……”

    “孟湘环,居然连你也敢背叛本宫!”阮湄裳负手孤立,冷面无情地盯着他。

    孟湘环唇畔滑开一丝冰冷的弧度:“我就知道……她不是……被玉雪剑君杀死的……果然……害死她的人……是你……”

    阮湄裳眉头一皱:“你认识姐姐?”沉吟片刻,恍然明悟,“你就是那孟家人?”

    “不错……”孟湘环冷冷承认,随即抬目望向祈云修,那种眼神,就像看着襁褓中睡熟的孩童,充满了无限柔暖与温和,轻轻告诉他,“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猎户家的孩子……那年我爹去山中狩猎,突遇猛虎袭击,是你娘,将我爹从虎口下救了出来……那时候她怀你三月有余,我爹跟我娘见她无家可归,为报救命之恩,就让她与我们一起住下来。那时你还未出世,而我才七岁,平日里她教我武功,教我识字、教我吹笛、她真的什么都会……后来她告诉我,她是西月宫人,是被人人唾骂的妖女,呵呵……我才不信的,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一双美丽澄净的眼睛……说她是妖女,可是她却救了我爹,教我识别人间险恶,谈起那个人的时候表情会那么温柔……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所以,我才不管什么妖不妖女,只想着,她如果能一直留下来就好了……可是生下你不久,她就说她该走了,要去与那个人做个了断,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幸福,因为她坚信那个人心里是有她的,只是不敢承认罢了,所以她要编个谎,骗他来抚养他们之间的孩子……她说他是舍不得杀自己的,当时她说的很笃定……可是最后,她还是死了……世人都传,是那个人杀死的她……”

    孟湘环叹口气:“然后,玉雪剑君就找到我们,我曾经答应她,什么也不说的,只问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个人没有回答,之后就带着你离开了……云修,云修,这是她抱着襁褓中的你,想着那个人,坐在花圃里为你取的名字……”

    祈云修满脸痛悟:“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一直以来,才会对我这么好?”

    孟湘环虚弱地笑了笑:“或许,也不全是这个原因吧。”

    阮湄裳嗤笑:“所以,你到西月宫的真正目的,是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孟湘环回答:“当初她说的那么肯定,所以我不相信她是被玉雪剑君所杀,因此我混入西月宫多年,一直暗中调查,就是想知道真正杀害她的凶手究竟是谁!”

    阮湄裳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姐姐啊姐姐,原来有这么多人对你念念不忘,都说我妖媚惑众,其实我远远不如你啊!”

    “妖女今日不除,我中原武林正道人士必将被她诛尽,大家一起上!”

    不知谁大吼一声,众人纷纷拔刀举剑,群起而攻。

    阮湄裳依旧狂笑不止,左手舞动黑绢,右掌连挥带劈,施展“阴劫破天”,见者杀,攻者毙,一时间残肢断骸,血雨飞溅,浓稠的血浆黏液染上玄黑纱衣,更衬得那笑容宛如修罗鬼魅,正展开着一场前所未有的血腥大战,通冥崖瞬成人间地狱。

    “怜儿,你受了伤,不要去!”祈云修慌忙搦住她的柔荑。

    可是若不去……若不去的话……

    花以怜虽被他拉住无法移步,但瞳眸仍清晰映着前方一片厮杀惨局,师父已死……她与师兄双剑合璧也难以与对方颉颃,灭影三绝到头来只是一场设计好的陷阱……瞳孔深处,忽然浮现出无能为力的疲倦,只因深深清楚,如果再不拼死一战,那么他们所有人,所聚的武林精英,都将葬送山谷!

    嘶喊惨叫声不绝于耳,一道道人影从眼前晃过,封衣遥却形若木偶,呆呆地跌坐一旁,那些奔去的人很快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震出来,伴随惨嚎,残躯断肢,鲜血洒成雾蓬,交汇成河,那浓不可喻的颜色,几乎要刺伤了眼睛。

    一颗头颅,静静滚落在封衣遥跟前,面目狰狞,暴裂突兀出来的眼珠,似诉着那死不瞑目的仇恨,封衣遥木怔看了半晌,倏然神经一绷,整个人终于一点点恢复了清醒,他慌乱地抬起头,举目四顾,却好似坠入一片血色汪洋中,无数残肢、无数尸首,不过短短时间,竟已成为血流成河,是森罗鬼蜮一般的画面!

    那一刻,头脑里仿佛想到许多事,又仿佛什么也没想,只当双手猛一攥紧,他眸底犹如升起炽日,闪烁出耀亮至极的决绝之意!起身,毫不迟疑地朝那人扑了上去。

    “衣遥,你做什么——”阮湄裳瞧见是他,迅速收掌敛势。

    封衣遥跑到背后,伸手禁锢住她的两条胳膊,活像要把自己黏在她身上,死死抱住她不放。

    “衣遥,你到底要做什么,快点松手!”阮湄裳对他的举动大感意外,扭动身躯,怎料他力气之大,根本无法动弹。

    “衣遥,你别这样!快些放开!”阮湄裳惊惶,发觉他没有运气行功,使得全是自身蛮力,一旦自己用内力将他震开,必会震得他心脉碎裂。

    封衣遥死也不肯松手,咬着牙,眼神狰裂,绝美五官因着强烈恨意扭曲在了一起:“阮湄裳,我说过了,今天就是你我做出了断的日子,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一生,这笔账,我们就来算个清楚好了!”

    “你……”阮湄裳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用意。

    封衣遥朝着祈云修大喊:“快——”

    快点……

    就是现在了……

    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天下再没有人能抵挡得住她。

    所有人,她会杀光所有人,小怜,祈云修,智太方丈,在场群豪……他们都将活不成了!

    所有只能是……

    他要与妖女玉石俱焚!

    明白到这一点,祈云修像石头似的僵立原地,只觉浑身肌肉变得冰凉而麻木,手指滑落到腰际上的剑柄,却动不了半分。

    下不了手,他下不了手!

    阮湄裳挣扎几下,见封衣遥始终不肯松开自己,蓦地放声大笑,仰起头,满头鸦发肆意飞散,神情竟格外兴奋愉悦,几近疯癫:“哈哈哈……衣遥,就算死,我们也是死在一起……哈哈哈哈……我们永远都是在一起的……哈哈哈哈……”

    封衣遥用两臂把她勒得更紧,好似自己就是绞刑架,与她紧紧绑在一起,咬着牙凑近耳畔:“妖女,就是下了地狱,我也不会放过你的!”继而抬头,使出全身力气,朝祈云修再一次大喊,“快一点,快一点动手啊……”

    他的眼神炽亮狂烈,蕴含着焦急、催促、期盼……以及,那最后一丝的恳求。

    小怜今后,就拜托你,替我好好照看她了。

    那份情感传递到祈云修眼中,刹那心房一痛,仿若破裂。

    “不……”花以怜不肯相信他做出的决定,脸色惨白如纸,直欲瘫软在地。她一直盯着那人的脸,仿佛有些回不过神,嘴里不停地呢喃重复着,“不要……不……不要……”

    突然间,泪水夺眶而出,她颤抖着,难以置信地摇晃着脑袋。

    不要……衣遥,不要……

    衣遥……求你看我一眼,求求你看我一眼,不要……不要这么做……不要……

    好像察觉到那一束悲痛欲绝地目光,封衣遥呼吸微窒下,却不敢去看,害怕看了这一眼,便是不舍、便是意念全消,便是抛弃所有只想与她在一起……

    心魂在颤抖,力量在减弱,他又是声嘶力竭地狂喊:“快啊——快点,动手啊——”

    祈云修被他喊得脑子一震,神智一清,想到死去的无数英魂,想到眼下的惨杀浩劫,想到此人若不除今后武林道数千万生灵涂炭,想到整个大局……

    “快啊——”

    他内心充满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矛盾,然而在封衣遥一遍遍的疾声催促下,他终是决心一定,抬头,拔剑出鞘,往宝剑上贯注全部真力,朝着他们弹射而出。

    “不要!”花以怜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眼瞅着宝剑好似流星闪电飞射前方,直直洞穿二人的胸口。

    一剑穿心,却是两颗心脏!

    “啊——”花以怜抱头瘫跪在地上,发出不似人一样疯狂的惨叫,声音凄厉刺耳,划破天际。

    当长剑横穿心口,封衣遥身体猛地一僵,无法言语的剧烈疼痛宛如潮水汹涌袭来,而阮湄裳的大笑声,也在这刻戛然而止。

    衣襟被染红,绽开大朵朱花,殷红的血液沿着剑身,一滴滴地往下流淌。

    “衣遥!衣遥!”花以怜省回神,恐慌地撑起身,趴起来,跑了两步又跌倒在地,用指尖抠住泥土里的芳草,又使劲挣扎着爬起来,然后越跑越快,不住地喊,不住地飞奔。

    “衣遥——”

    那声音,魂牵梦绕,勾心缠肺,至死也不忘怀!

    痛意模糊了视线,封衣遥努力睁开眼,只见得一抹白影恍若寒香雪蝶,遥遥向自己奔来,眼睛里含着泪,闪动着歇斯底里的痛楚,忽然间便看清了,是那张烙印心田挚爱不悔的容颜。

    就在这一刻,阮湄裳癫狂而得意地大笑:“衣遥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哈哈哈,你休想碰到他!”随之使出千斤坠身法,周围地面骤然崩沉。

    “衣遥,你是我的……除了我,谁也别想得到你,哈哈哈……你是我的……是我的……哈哈哈哈……”阮湄裳疯了一样,越笑越大声,纵使鲜血不断地从口中蜿蜒而下,亦毫无所觉,像个因极度欢喜而失去神智的疯子。

    封衣遥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推开她,只见阮湄裳娇美的身躯上横穿着一柄宝剑,触目惊悚而诡异,倒在地上,笑声渐渐低弱。

    当身体与长剑分离之后,封衣遥连喷数口鲜血,身形已是摇摇欲坠,而脚下石地被震得松落,两个人一起往下崖底沉去。

    “衣遥——衣遥——”花以怜惊恐地睁大双目,边跑边伸出一只手。

    “小怜……”封衣遥露出一抹浅淡却又温柔无比的笑容,朝着她奔来的方向,也缓缓地伸出一只被血染红的手。

    “你不是答应我……要陪我找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我们一起盖间茅舍,一起种花,等到冬天一起踏雪赏梅……你不是说我们生几个孩子,一家人永远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吗……你忘了吗!你忘了吗!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再离开我了吗……衣遥……衣遥……”花以怜哭得肝肠寸断,声调似怨似恨,又似哀到极点就快崩溃。

    或许是身体太痛了,或许是没有力气了,又或许连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封衣遥只是一直望着她,不肯从她脸上挪开半分,正拼命地用着生命里的最后一点时间,去凝视自己最深爱的人。

    旧日的记忆宛如潮涌,破开闸门……

    他回想到七年前的那场风雪夜晚,他披着斗篷为她送来热腾腾的红薯;在红梅绽放的山顶,他用自己攒下的钱买来锁片送给她当礼物;在花雨纷飞下,他对她许出最美最纯真的誓言。

    还有……还有在幽竹茅屋,他在外打柴捕猎,她在家缝补煮饭,深夜相拥相眠,彼此就像一对普通的樵夫樵妇,度过了十余天平静安宁的日子。

    浮光往事……一幕一幕,辗转脑际……居然全是甜蜜与幸福的画面。

    怜……对不起,终究无法陪你走到最后了……

    只要她爱他,一切就足够了……

    而心心念念不忘的……却是没能亲眼看到她凤冠霞帔的样子,没能亲手为她掀开红盖头。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娶她为妻啊……

    “衣遥——”只差一点点,一点点,就能抓到他的手,就能感受他的温度,就能扑进他的怀中了。

    她伸出的手,与他伸来的手,只差一步之遥,不过一步之遥而已。

    然而……

    地面轰然崩塌……

    封衣遥脚底悬空,整个人随着无数块松落的岩石快速坠落下去……

    花以怜瞪大双眸,手臂悬在半空,跪地崖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化作一道黑点,很快消逝在谷底的白色雾霭之中。

    掉、掉下去了……

    不在了……

    那个人不在了……

    她居然……连他的一片衣角也不曾触到……

    她最深爱的人,真的已经,抽离开她的生命!

    而那两个人,一个因恨、一个因爱,是否依然会在地狱里纠缠无休?

    花以怜不敢置信地跪在悬崖边,失了魂魄一般,神情木然地对着谷底发呆。

    “怜儿,小心——”

    玉晶姬趁她不妨,借机施出绝情绵骨掌,快绝狠辣地袭向她背后,怎奈眼前晃过一抹白影,祈云修竟是毫不迟疑地替对方挡下这一掌。

    花以怜听到喊声,终于惊醒回首,却瞧祈云修倒在地上,身体像断了线被摔坏的木偶,剧烈不止地抽搐,隐约能听到骨头一点点咔嚓断裂的声音,正从他的体内传出。

    “云修!”花以怜大惊失色,扑上前尖叫,“云修!云修!”

    纵使痛不欲死,但耳边仍是清楚地听到了,她朝自己喊的是云修……不再是师兄……

    这一回,他终于派上用场了……

    玉晶姬眼见失手,暗自一嗤,下瞬忽觉胸口传来剧痛,低下头,才看到自己胸前透出的银亮剑尖,她瞠目震愕,缓缓转过视线,凝着那人,脸孔猛地扭曲抽动:“你竟然……还没有……”犹言未完,人便倒了下去。

    孟湘环收回手,冷冷笑了下:“戏还没看到最后……我又怎么……能死呢……”朝祈云修的方向望去一眼,一抹温柔得近乎虚幻的笑从他脸上浮现,随即撑着全身的力终于枯竭,倒地气绝。

    “云修,云修,你答我一声,求求你……求求你睁开眼睛……不要了,不要再离开了,不要连你也离开我了……云修、云修……”花以怜捧起他惨白如雪的脸庞,搂在怀里,已是悲痛到泣不成声。

    “不要碰他。”一个苍老略微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凛然含威,使人闻之,莫名地就会遵从。

    花以怜抬起泪眼星眸,在刺目的阳光下,隐约见得一个伟岸的身影。

    “他已经中了绝情绵骨掌,你若再随意动他,他便会立即骨散筋离,眼下他除了五腑功能如常,其它地方皆已无用了。”那人本是缓慢的语调中,渐渐流露出某种兴奋之情,“老朽平生精研医道,专解奇难异症,他因未被击中要害,此刻尚留一口余息,如果交给别人,他绝撑不过十二个时辰,倒不如交给老朽用于研究,说不定还能挽回他一条性命,但即使医好,他也将武功尽失,全身瘫痪,此生亦难有复元之望了。”

    花以怜呆滞地跪在地上,口中喃喃地恳求:“求你、求你……救救他……”

    那人颔首,俯下身,快速点中祈云修身上几处要穴,从包袱中取出两条白绸缎,以一种极为奇怪的绑法,将祈云修全身捆绑住,背负肩后,伴随一声清朗的长啸,在众人眼前消逝。

    “阿弥陀佛……”面对这一场惨烈的激战,智太方丈发出长长的叹息,仿佛在安抚着那些逝去的英魂。

    妖女已死,群豪终于回过神,一阵欢呼雀跃,他们冲进西月宫,不久便找到解药,拿给在场所有中毒的人服用。

    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有名黄衣少年静静站在崖边,他正是罗照翰之子罗鸿诚,望向阮湄裳坠下的深谷,他眼神痴痴,伸开双臂,伴随空气中那一缕徘徊不散的冷香,未曾犹豫地跳了下去。

    鹊儿手执轻笛,曲音悠悠哀绵,如泣如诉,与霜儿来到孟湘环的身侧,将他背起来,三个人的身影,一起遁隐在谷雾深处。

    云散了,风停了,天空蔚蓝,阳光照耀大地,芳草野花开满群山,一派生机勃勃的春景。

    花以怜依然跪在地上,安静得仿佛泥塑木雕。

    妖女死了……

    众人保住性命……

    江湖又重新归于了平静……

    可是她,最后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呢?

    叮……叮……

    一滴滴的水珠,溅湿自己空空的两手,深爱的人已经离她而去,再不会对她微笑,再不会为她拭掉眼泪,再也不会回到她的身边了……

    春风吹在身上,明明是暖的,然而衣遥,没有了你,一切都好比处在冰天雪地的冬日里,孑然一身,痛入骨髓,永无尽头……永无尽头……

    ……

    五年后。

    “娘!”屋门被推开时,男童清脆的声音响在耳畔,好比欢快的小兔,快速扑入对方怀中。

    女子挽发素裙,容色明丽,抱住怀中的男童,疼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寻儿乖,等久了吧?娘今天去完绣庄,就到镇上买了些你平日爱吃的糕点。”

    封凌寻眼睛一亮,抬起头,小小年岁,眉目已是生得日渐俊美,依稀有了那人的影子。

    “没有的,娘,寻儿没有等久。”他双眸犹如宝石焕着光彩,目不转睛地盯向母亲手中的篮子,虽是焦急,却仍乖乖站在原地。

    花以怜轻笑,知他心里早就迫不及待了,将篮子放在桌上,张口道:“吃饭前,记得要先去……”

    怎料封凌寻已经跑到水盆前,认认真真地洗净了自己两只白嫩的小手。

    花以怜见状一笑,不再言语。

    封凌寻见母亲为自己买了藕仔糕,欣喜万般,立即拈起一块塞入口中:“娘,好好吃呢。”

    花以怜用帕子替他擦着嘴角残渣:“慢些吃,别急。”

    封凌寻又拿起一块递到她面前:“娘,您也尝尝。”

    对上那一双天真无邪水汪汪的大眼睛,花以怜轻启唇齿,含笑咽下。

    “娘,好不好吃?”他忽闪着蝶翅一样长长的睫毛。

    “好吃。”花以怜微笑回答。

    封凌寻又搬来小木凳,站在花以怜背后,主动替她捶打肩膀,过去一会儿,忍不住问:“娘,娘,寻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花以怜忍俊不禁地问:“寻儿为什么想长大?”

    封凌寻歪着小脑袋,很认真地回答:“因为长大了,寻儿才能帮娘做许多事啊,娘每天都要绣布样,还要送到绣庄,如果我长大了,就可以帮娘买菜做饭,帮娘把布样送到绣庄,娘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辛苦了啊。”

    几句话语,由一个纯真的孩童讲来,更显得深切感人,花以怜听得心底一暖,忽又一酸,摸上他的小脸:“娘知道,寻儿最乖了……寻儿永远,都是娘的宝贝……”

    封凌寻喜得整张脸庞仿佛开花一般,笑容格外灿烂夺目。

    就在此刻,门外响起叩门声。

    花以怜正纳罕是谁,封凌寻已经跳下木凳,跑去开门,当看到来者,惊呼一声:“啊,娘,是乔大侠来了!”

    乔臻长发高扎,身穿深蓝长袍,腰束枣红丝带,衬得整个人神朗容俊。他疼爱地拍拍封凌寻的小脑袋瓜,纠正道:“乔大侠不好听,还是叫我乔叔叔好了。”

    眼前人正是倍受武林尊敬,身怀绝技人称南拳震手乔臻,封凌寻小小的脸庞上,充满崇拜敬仰之色。

    乔臻看着看着,心里便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接着,发出一缕低不可闻的叹息。

    当发觉那人从屋内走出,乔臻不禁抬首,望见眼前不过二旬出头的年轻少妇,就想到昔日她冷若冰霜宛如洛川神女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而现在,依然清美高洁不可亵渎,与他之间,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遥不可及。

    花以怜虽显意外,但还是淡淡笑道:“进来坐吧。”

    对待自己,她的态度永是这般淡然客气,乔臻目中有哀涩浮现,随即点头,踏步而入。

    对方今日突然拜访,花以怜想他定是有话要说,是以到了客厅,便叫封凌寻去院子里玩耍。

    乔臻目送着封凌寻瘦小的背影离开,那份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这孩子半年多没见,又是长高了些。”

    花以怜沏好热茶,将茶壶杯盏摆在盘内,端盘缓步至他跟前,笑容依是淡淡:“嗯……倒是乖巧听话,平日里很少让我操心。”

    “有其母必有其子,是你这个当娘的教导得好。”乔臻见她替自己斟茶,忙不好意思地起身,“还是我自己来吧。”

    花以怜点点头,没有坚持,与他隔几而坐。

    乔臻不由自主地叹道:“他长的……真是越来越像……”话音一断,便只剩沉默。

    花以怜身子轻轻一抖,双手紧握的杯中,已是涟漪四绽,昭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她垂下眼睫,什么也没说。

    过去半晌,乔臻才打破寂静:“我这次恰好经过延州,想你们住在这里,就顺道过来看看。”究竟是顺道还是有意,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吧。

    花以怜呷了一口茶,乔臻却犹犹豫豫着,有些吞吐地问:“你们这次……打算在这儿住多久?”

    经他一问,花以怜才意识到,他们住在延州已经不知不觉地过去一年的光景了:“等天气再暖和一些,就搬走。”声音虽轻如飘羽,却暗蕴坚决。

    乔臻眉头紧动,有掩饰不住的焦急:“接下来去哪儿?”

    按照由南向北的方向,花以怜答道:“蘅州。”

    憋忍了多年的话,终于让乔臻脱口而出:“寻儿毕竟还小,你总是这样带着他居无定所,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况且你一名弱女子,还要养家糊口照顾寻儿,一个人也未免太辛苦了点……不如,不如你随我回怀碧山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

    花以怜随之抬头,眸华清冽灵寒,犹如雪地银镜折光射来,望得眼睛竟隐隐作疼,在那样的目光直视下,乔臻忽觉如鲠在喉,再吐不出话来。

    “你知道的,我为何要这么做……”几个字由唇中逸出,空气也多了几分伤感的味道。

    乔臻一愣,继而握住两手:“怪医雷不狂,行踪一向飘忽诡异,江湖上甚少有人清楚他的下落,你这样一直找他,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尽头。”

    当初祈云修身中绝情绵骨掌,命悬一线,被雷不狂带走从此下落不明,而雷不狂素有江湖“怪医”一称,那场武林聚会中并没有邀请他,因此也不知他究竟是从何而来,又往何处而去。

    这些年来,花以怜独自一人带着小凌寻,不畏艰难困苦,四处打探对方的下落。

    “只要我还留有一口气在,我就会一直找下去,因为我欠那个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无论他最后是生是死,我都要找到雷不狂,一问究竟。”

    乔臻喟叹:“我也派人四处追查,可惜不得半分线索,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听到有关祈公子的任何消息。”

    云修……

    花以怜敛回悲伤的神色,轻然一哂:“乔公子,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母子二人的照顾。”

    “哪儿的话……”想他也被奉为江湖一代大侠,此刻竟有些赧然,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等你找到新的居所,记得写信告诉我。”

    花以怜唇边弯起浅浅弧度,没有回答。

    “你……你真的不随我……”心中仍抱存着一丝希冀。

    如今他名满江湖,受人尊崇,又手握庞大家业,却始终未娶妻室。其中缘由,花以怜又岂会不知。

    “乔公子。”刻意避开那眸中闪动的情意,花以怜神情平淡如许,仿佛霜下白花,凝冻在冰寒中,再不会绽放绮艳,“我一生,唯有夫君衣遥,他既不在人世,我便为他守身如玉,永不再嫁。”

    永不再嫁!

    几个字震响在脑海中,乔臻只觉胸口处有什么破裂,眼角被撒上咸盐,痛得难以睁开,而脸上表情,似苦还笑。

    彼此又简单闲谈一阵,乔臻才起身告辞,待到门前,他迟疑下,最终还是落下句:“只要你想,怀碧山庄,永远都欢迎你们……”

    天边夕阳如血,她的青丝被风儿拂起,那时乔臻忘记了她的回答,也忘记了她的表情,只留下那一抹风姿绝丽的身影。

    乔臻走后,封凌寻回到房间,见母亲枯坐木椅上发呆,心下担忧,又不敢惊扰,小心翼翼地走到旁边,摸着母亲的手,将小脸搭在她的膝上。

    “寻儿……”花以怜回过神,然后微笑,把他抱在怀里。

    “娘……我们是不是又该搬去新的地方了。”小孩子往往能最先察觉到大人的心事。

    “嗯。”花以怜眸中光绪纠结着逝过一缕矛盾,“寻儿,这些年你跟在娘身边受了不少苦。娘想着……不如让你随乔叔叔回去,在山庄住上一段时间,这样也能有人好好照料你。”

    “不要——”封凌寻惊恐地瞪大眼睛,活像八爪鱼似的黏住她,“寻儿不怕苦,寻儿哪里也不去,寻儿只要跟娘在一起!”

    花以怜抿抿唇,叹气。

    封凌寻生怕母亲当真,急得眼泪都迸出来:“娘,您讨厌寻儿,不要寻儿了吗?”

    望向儿子哭得可怜巴巴的模样,花以怜心里被揪扯似的一痛,顿时打消了方才的念头:“娘舍不得,娘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了。”

    封凌寻这才破涕为笑,脸蛋上泪光点点,俊俏可人。

    真像……真的很像……

    花以怜恍恍惚惚地想到当年,有个与他一样的小男孩,拉着另一个小女孩,在山谷里欢快地嬉闹奔跑。

    眸底水雾弥漫,那泪如丝如线,接连不断地滑落而下。

    “娘……您又在想爹爹了吗?”有时候母亲看着他,就会浮现一种极其哀伤极其怀念的眼神,默默地泪流满面,那时候他还很小,母亲就这样抱着他,每个白天,每个夜晚,痛哭无数次。

    花以怜声音哽咽,泪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流:“你爹他这一辈子,活得很苦……其实娘真的好想他,好想跟他在一起……”

    想到与那个人在一起,原本悲痛的目光忽又变得欣喜而迷离,那一刻,封凌寻竟感到害怕,害怕母亲真的会离他而去!

    “娘,您不会离开孩儿吧?”封凌寻伸手拽着她的衣袖。

    花以怜阖目,当时她悲痛欲绝,昏厥过去,醒来后,才得知自己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孩子……

    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衣遥,你知道吗?

    寻儿,他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啊。

    花以怜睁开眼,看到封凌寻那张充满紧张焦急的小脸,伸手轻轻地摩挲着,如果当时不是得知他的存在,或许,她就会随那个人一起去了吧?

    “乖,娘不会离开你的……”花以怜搂紧他小小的身子,“娘是不会丢下寻儿的,况且,娘还亏欠着一个人,若不是他,娘现在也不会活着,所以……娘一定要找到他。”

    半个月后,平静的日子亦如往常,只是风暖了,草绿了,燕儿归来了,愈发能感受到春意的来临。

    在延州过了一年多的生活,封凌寻也在这里结识到许多小伙伴,跟母亲说完,便举着小铲子跑出去玩了。

    花以怜在家中一针一线地绣着梅花图纹,放下刀剑,离开风波不断的江湖,她又做回了一个普通人,成为一名普通的母亲,手里精巧的刺绣,是他们生活中的主要来源。

    残阳偏西,艳红的晚霞染就天际,远远望来,就像是一团美丽的织锦。

    每当这个时候,封凌寻早该归家了,花以怜突然有些担心,手里的图样也绣不下去了,不时朝窗外张望。

    “娘!娘!”不久后,门外响起封凌寻雀跃的呼声。

    花以怜总算松口气,起身迎前。

    “娘啊,你看看这个!”封凌寻也不知在兴奋着什么,奔入她怀里后,将紧握在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花以怜接过一瞧,才发现是一个木雕娃娃。

    “娘,你看这个小人,是不是跟娘很像呀!”封凌寻惦着脚尖,献宝似的问道。

    孰料花以怜脸色煞白若纸,声音含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封凌寻见母亲没有回答自己,略微失望地瘪瘪嘴:“原本是一位公子拿在手里刻的,我觉得好玩,就管他要来了,后来我越看越觉得这个小人雕得跟娘很像呢,连阿晴二宝他们也说像!”

    花以怜瞧着手里的木雕娃娃,那是名年轻女子,手举长剑,衣袂飘舞,眉目端秀而锐利,宛若天仙玉女,被对方雕刻得栩栩如生,似下刻即将跃出手中,挥洒舞剑。

    而这女子……分明就是自己!

    花以怜恍遭电击,震在原地半晌,随即冲入卧房,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最后端起一枚锦盒,打开盒盖,取出一方被粉帕包裹的东西。

    那是另一个木雕娃娃,花以怜拿与手中对照,除去动作,那眉眼,那神态,几乎是一模一样。

    花以怜手指坏了似的抖动,那时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直至恢复思绪后,她立即奔至封凌寻面前,激动到不能自己:“寻、寻儿,那位公子在哪里?给你这个木雕娃娃的公子在哪里?”

    封凌寻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惊惶失措的样子,呆了两呆,慢慢吐出字:“在七鹊河畔。”

    花以怜朝他交待几句,便夺门而出。

    她施展轻功提纵术,一路疾奔七鹊河畔,此刻正值黄昏日落,忙完一天生意的小商贩们正陆陆续续地往回家的路上赶,花以怜穿行人群里,一直沿着河畔寻找,几乎要走到河水尽头,但也始终不见内心所盼的人影。

    激荡的心绪开始逐渐平复,换来的却是无尽的失落与悲伤,花以怜脚步一点点慢下来,有些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间,走到了七鹊桥。

    桥上人来人往,交错穿行,倒映在河面上,像是一片片飘荡浮游的云朵。

    花以怜抬首,目光随之凝定在某一点上。

    刹时,呼吸欲窒,神魂俱震。

    “扑通……扑通……”心脏似狂躁着,剧烈到欲跃出胸口。

    就像经过一场翻天覆地的震动,花以怜脸上忽然涌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迈开脚步,一步、两步……一步并两步,接着如风一样,冲向七鹊桥。

    “等一下——”她停在五六尺远的地方,朝桥央的人大喊一声。

    青衣小童循声回首,见她脸容陌生,疑惑地皱眉,而他所推的轮椅上,正静静端坐着一人。

    花以怜望向轮椅上那人的背影,眸中波光晃漾,有如花瓣点落湖面,绽开千层万层的波纹。

    喉头倏然跟火烧似的,她嗓音哽咽难言,隔过半晌,终于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是、是你吗……”

    坐在轮椅上的白袍男子,身体竟微微一震。

    花以怜缓慢举步上前,绕过轮椅,最后站定对方面前。

    那时相望,惊心触魂在瞬间!

    白袍胜雪,容颜依旧,淡淡暮色中,恍若天人照雪。

    只是,坐在轮椅上,从曾经的行动自如,到现在的再难起身,近在咫尺的距离,连一个伸手站立的姿势,都已经无法做到。

    那人情绪激动,又似乎害怕,颤颤抖抖地举起双手,紧捂面容,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花以怜泪如雨下,走上前拥住他,声音轻柔得仿佛一场梦幻:“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找你……一直都在找……”

    分开他的双手,与他面对着面,眼对着眼,时间沧桑了过去,却永远冲不淡那份刻骨铭心。

    花以怜微笑,浓若点漆的乌眸中像看透了红尘万变,隐带一缕欣喜的倦意:“你别怕……这一回,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时隔多年,费尽千辛万苦。

    终于……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便再也不分开了。

    他闻言,缓缓闭合双目,两行清泪委落于空,终于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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