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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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爷,您该起身啦!”陌生却温柔的嗓音在耳旁响起来,贾宝玉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却在感受到乍然袭来的凉气时整个人抱住了被褥。www.Pinwenba.com

    抱琴瞧着床榻上死死缠着被子不放的自家三爷,掀了两下愣是没将他身上盖着的蜀锦被子掀起来,无奈之下只得使用大招:“三爷,再不起身,老爷那儿可又要打板子啦!”

    老爷?打板子?贾宝玉悚然一惊,彻底从梦中清醒过来。全家上下,他最害怕的便是父亲,简直跟老鼠见了猫儿一般。一刻也不敢耽搁便坐了起来,然而在下一秒,他却愣住了。

    “不知这位姐姐是——”眼前的少女上身弹墨绫薄绵袄,系了条松花绫子百褶裙,外面套了件青色水田格子坎肩长背心,容长脸蛋,浓眉大眼,梳着双环髻,笑起来左边脸颊上有个浅浅酒窝,露出可爱的小虎牙来,讨喜得很;此女容貌姿态都算得上佳,不过贾宝玉却并不记得府中有这样一位姐姐:“怎不见袭人?”

    抱琴见自家三爷起身来,便照着惯例倒了杯清茶来给他漱口,闻言,转身过来,惊讶地问道:“三爷,莫不是睡糊涂了?我是抱琴呀!这袭人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

    贾宝玉亦是讶异不已:“府中确乎是有个抱琴姐姐,不过当初不是随着大姐姐入宫服侍去了么?难道由有了另一个抱琴不成?”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才起身收拾好妆容衣裳,张氏便被急急忙忙请到了三子所居住的载文院,眼见着幼子坐在床榻上,身上还只穿着一件碧绫中衣,脚上鞋子套一只丢一只,她皱起眉头来,仔细地盯着自家儿子上下打量了良久,半晌后,方才开口试探问道:“瑜儿,你这是怎么了?抱琴过来说,你有些睡迷糊、不认人了?”

    贾宝玉半天才回过神,对上眼前满面疑惑暗藏焦虑的中年美妇,意识到自己这幅模样实在不妥,手忙脚乱地抓起地上另一只鞋子套上,站定后对着张氏揖了一揖:“这位夫人怕是认错人了吧!我乃是荣国府嫡孙,名唤贾宝玉,并非您口中的瑜儿——只是,不知为何却在此处,还请夫人见谅!”

    “夫人!夫人!”

    错愕地抬起头来,贾宝玉瞧着面前这位华服夫人一声惊呼后双目紧闭,瘫软的身子被身后一众丫鬟扶住,不由得手足无措起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一家人聚集在载文院中,围着床榻上除了神韵气度之外容貌身形完全没有异变的贾瑜观察了半天,最终,贾赦捋了捋胡须:“怪力乱神之事非同小可,总之,先将此事按下——抱琴,好生伺候着这位宝玉公子,若有不慎传扬出去,仔细本老爷拔了你的舌头!”

    抱琴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等着主子的宣判,闻言,她松了一口气,如获大赦地赶忙连连叩首:“抱琴遵命,谢老爷开恩!”

    转向同样是眼神恍惚的贾宝玉,贾赦叹了口气:“宝玉公子既说自己乃是我那不成器被逐出宗族的二弟之子,想来与我家也算有些渊源,不知这一桩借身上世是否与此有关?这些日子,还请你莫要出门,凡事……待我寻来高人异士再谈吧!”

    出了载文院,贾赦便带着三个儿女往张氏的正院而去;方才张氏受了惊吓,太医看了并无大碍,因此现下里在正院休息。

    “迎春,方才在载文院,你为何一直扯着为父?”瞧了瞧妻子虽然面色虽然仍旧有些苍白,不过精神却好多了,贾赦放下心来,这才有时间询问女儿。

    死死地攥着手中的帕子,贾玫垂眸沉默半晌,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碰碰碰”磕了三个响头;这一连串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待贾赦夫妇并贾瑚、贾琏反应过来时,已经见着贾玫光洁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点点血迹。

    “迎春,这是怎么回事儿?快!快起来——”张氏瞅着爱逾珍宝的女儿这般自虐,急得不得了,慌忙指挥着屋内几个男人:“瑚儿,你快扶迎春起来,琏儿,外面铜盆里又干净温水端来,老爷,我那梳妆台抽屉里有前儿个宫中御赐的雪玉膏——女儿家可不能留疤呀!”

    眼见父母兄长都焦急地为自己莽撞举动奔走,贾玫眼泪扑簌簌地顺着脸颊落了下来。今日在载文院中,听着贾宝玉所述说的内容,两位兄长都觉得荒诞不经,唯有贾玫知晓,一切都是真实的,确乎有那么一个荣国府、那样一个贾宝玉存在过。她心中有个猜想。贾宝玉在这里,那自己疼爱的三弟是否便取代了贾宝玉呢?

    听了宝贝女儿/妹妹的讲述,贾赦只觉得整个世界观都被颠倒了一遍,自己居然是个好色贪花、不学无术的愚孝人物——他不由得愣愣转向魂不守舍的妻子:“原来,老爷我还挺有纨绔的潜质?”

    张氏正胡思乱想着,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纨绔我倒是没看出来,不过花钱如流水这一点却是实实在在!你那满屋子的古董金石字画,哪个不是大笔银子淘换来的?”太息一声,她朝贾玫招了招手:“迎春,到娘身边来!”

    将心中压了十年有余的话倾吐出来,贾玫释然之余,满心全是惶恐紧张与忧惧不安;听见张氏的招呼,她猛地抬起头来,挪着小碎步走到床榻前。

    明白女儿此时心中只怕难过得紧,张氏抚摸着她的脸颊,慈爱而心疼不已:“傻丫头,你是娘十月怀胎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你爹爹、你二位哥哥都是看着你出生长大,再没有什么人能比咱们还亲近的了!娘呀,不管上辈子你是不是娘的闺女,总之,这辈子,你都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想起女儿年幼时那几年的阴郁木讷,张氏终于找到了答案,看着贾玫一双璀璨星眸中泪光盈盈,她语气坚定。

    男儿家天生反应慢半拍,贾赦父子此时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沉默只怕给贾玫带来了不少压力,纷纷赶着上表明心迹。

    “迎春别担心,管他呢,你可是将军府如珠如宝的嫡出女儿!”

    “妹妹总是爱多想,难不成这些年来绣给哥哥的荷包都做了白工不成?”

    “谁不知道我贾琏最疼爱的就是家中妹妹?妹妹可不许乱想!”

    知晓了贾玫曾经的悲惨,对比她如今仍旧乖巧孝顺、玲珑剔透,张氏对女儿原本疼爱之余更多了几分怜惜溺宠:“想来迎春能有这一番遭遇,说不定咱们瑜儿也是到了另一处的荣国府呢?!天下之大,总有能人,咱们多找找,想法子好叫瑜儿回来才是正经!听迎春的描述,这个贾宝玉实在不是个上进的,拖得时间久了,只怕对瑜儿的名声有碍呢!”张氏与史清婉交好,史清婉素来喜爱奇闻怪志之类的书籍,因此连带着她也略略知晓这些东西,因此并没有寻常妇人那般恐慌:“对外面,只说瑜儿偶感风寒,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老爷您意下如何呢?”

    家有贤妻不遭横事,即便遭了横事也好解决,贾赦听着妻子的安排,只觉得这句话再合理不过,点点头:“说得不错,家塾那边瑚哥儿去给瑜儿告假,另外一定要将载文院看紧了!”

    吩咐妥帖,几个男人忙出门去安排不提。

    “娘,您说瑜儿能不能安然回来呢?”迎春坐在床边,为张氏掖了掖被角,眉宇间掩饰不去的忧色。

    张氏靠着床头,瞧着她这般情状,微微笑着宽慰道:“放心吧!瑜儿的生辰八字极好,是有福气的,一定会没事儿的!”

    另一处时空。

    正是三月阳春,碧水溶溶风澹澹,桃李争艳莺啼暖,大观园内依旧是一派繁华景象。

    “宝玉、宝玉!你怎么在这儿蹲着呢?几位姑娘来找你啦!”

    蓦然从一片混沌中清醒,耳旁是娇声软语言笑晏晏,贾瑜站起身来,只觉得膝盖微微有些酸麻,他低头看着自己衣摆下面沾了点点泥渍与草木汁液,一片乌糟,洁癖性格令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宝玉,怎么喊你全跟没听见似的!”肩头被轻轻一拍,贾瑜回过神来,瞅着眼前一派姿态温婉端庄的少女,遍身绫罗、簪金带银,然而身上这衣裳却明显是丫鬟的样式。却只见这丫鬟毫不避讳地便拉过贾瑜的手,急急忙忙往来的方向而去,口中还念叨嗔怪着:“别的姑娘倒还罢了,林姑娘来,你若耽搁久了,她心里岂能不恼?”

    贾瑜心中正迷惑,也不答话,忍住心中的反感,任由她拉着自己直往前去。

    说话间,便来到一处精致宅院,只见着门匾上书“怡红院”三字,贾瑜呆了一呆。不待他细细思量为何对这三个字有些熟悉,便见那丫鬟伸手推门便进去了。

    “袭人姐姐可算是回来了!”院子里立着一个执着扫帚的小丫鬟,头发一边一个梳成小小的牛角髻,绑着粉绿缎带,眉眼显得很是稚嫩,她笑眼弯弯地指了指东边厢房:“几位姑娘可都喝了一遭茶了!林姑娘方才还问二爷去了哪儿呢!”

    原来这丫鬟叫袭人?贾瑜心中想着,莫非是取自那句“花气袭人知昼暖”,虽说这名字取得有趣,却实在是伤于糜艳了些……

    “可是宝玉回来了?!”小丫鬟话音刚落,便听得她所指的东厢传来一声问话,声音清脆爽朗,一听便是个女儿家。

    袭人忙笑着应道:“二爷不知蹲在哪块草丛里面,把衣裳也弄脏了,我得先服侍二爷换了衣衫拾掇拾掇,才好去见几位姑娘呢!”掩口笑着便拉扯贾瑜往正堂去了。

    “二爷下次走路呀,可得小心着些,衣裳倒是次要,箱子里头新作的还堆着一叠呢!可要是走哪儿泥地里摔了一跤,岂不是要叫老太太、太太心疼么?”为了摸清楚状况,素来性子爱静喜洁的贾瑜只能忍受面前这丫鬟的念念叨叨,还有她那双颇有些不安分的娇嫩素手。

    仔细地将取下的宝玉重新挂在贾瑜脖颈上,塞进衣襟里,袭人笑眯眯地看着眼前心慕的翩翩少年郎,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更显得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实在是俊朗得很。

    袭人亲昵地又伸手整了整他的衣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在贾瑜脖颈处轻轻划了几下,弄得贾瑜浑身寒毛直竖:“好啦!林姑娘前儿几日风寒才好点,你可千万别跟人家拌嘴才是呀——”

    贾瑜只能支吾着答应两句。

    到了东厢房中,贾瑜面对着几位皆是天仙化人一般的姐姐妹妹,只觉得压力倍增,瞧见那位据说是此间二姑娘的少女时,他眼底划过片刻的错愕,这、这、这五官眉眼活脱脱就是迎春姐姐再过两年的模样啊!

    贾瑜一时间脑海中混乱不堪,再一次感受到了强烈的违和感。无奈之下,他只能假托方才站在风口吹了凉风,又被日头暴晒了一会儿,头有些昏沉不适为借口,总算是将一群女儿家们哄了出去。

    回了卧房和衣躺在床榻上,贾瑜整理着纷乱陈杂的思绪,却见袭人掀了帘子进来,眼中掩饰不住的欢喜,嗔怪道:“眼瞧着这几天老爷为你念书正发火,好容易几位姑娘来找你说说话,商议作诗的正经事儿,你却招了风”,边说着,便拿手中巾帕给贾瑜擦了擦脸:“要不、还是请王太医来瞧瞧?”

    “不必了,你也说父亲正不高兴,要是叫他知道我病了,保不准又要责怪呢!”贾瑜敏锐地分析出一些事情来,试探着答了一句。

    袭人抿着嘴摇摇头:“你呀,平日里但凡读书多用功一点,老爷也不至于这般气恼!幸好老太太发了话,不准老爷逼你太过——”站起身来:“二爷歇着,我去吩咐厨房那边,你既然招了风,怕是胃口不大好,今儿菜色便弄得清淡点!”

    屋内重又恢复了平静,贾瑜前思后想,还是招了方才院子里拿扫帚的小丫鬟进屋来。不动声色地问了几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后,他终于弄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了。

    颓然躺在床上,贾瑜苦笑着,这荣国府、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可真是一团乱麻呀!得了,自己还是按兵不动,可别露了马脚叫人当成牛鬼蛇神烧了才是!

    装模作样在床上呆了两天,在此期间,贾瑜见到了那位荣国府辈分最高的老太太和贾宝玉的亲娘,寡嫂李氏,东边宁国府的几位女眷……越接触,他越是讶异不已,怪道这宁荣二府如此熟悉,不就是自家一等将军府和堂伯的三等将军府以往的爵位么?

    暂且不谈贾瑜如何如履薄冰般小心谨慎地不叫旁人看出端倪来,只说这厢,贾赦与张氏费了不少心力,却并不曾找到什么有本事的奇人异士,心中皆是焦虑难安。

    这一日,张氏正在屋内做针线,与迎春闲话之事,忽然听见几声隐约木鱼声响,紧接着便是有人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张氏正挂念着不知魂在何处的自家儿子,闻音,心中一动,想来这深宅大院里,缘何竟能听得如此清晰分明?

    旁边迎春正帮母亲捻线,想起回忆中一件大事儿来,忙道:“母亲,快将这敲木鱼说话的人请进来!这两人实在是有些神通呢!”便简略地将上辈子贾宝玉、凤姐二人被魇镇的事情说了一遍,张氏忙招过丫鬟吩咐请人进前堂。

    贾赦此时正在书房烦扰忧愁,听得内院如斯吩咐,便也出来一瞧。

    只见下人迎进来两个,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瞅着并不似有什么大神通,反倒有些疯疯癫癫的意思,然而贾赦却也不敢怠慢,不知道本事真假,试一试也好,忙上前去擎掌行礼。

    贾赦问道:“你道友二人在哪处庙里焚修?”

    其中那癞头和尚笑道:“长官不须多话,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紧接着那道人便道:“远观云气,则见其芒泽混乱,想来贵府有人应着那失魂之症候?”

    听这话有意思,贾赦心喜,因说道:“正是我那小儿,不知为何一梦之间竟胡话颠倒,不识父母兄姊,故而为之烦忧甚矣!不知二位道友可需要什么符水之类?”

    癞头和尚便摇头道:“符水倒不必,请问长官,尊夫人怀令郎之时,可有做过什么孕梦,或是得了稀罕物件么?”

    贾赦一愣,突然想起什么来,拍掌笑道:“确实有这么一桩!我那拙荆生产之前,曾得一梦,梦中有人先递给她一粒五彩石子,后又被人夺走,换成了一块美玉——这可算得?”

    “正是正是!”那道人口中念念有词:“无量天尊,那五彩石子便是如今在令郎体内的那位,令郎便是那块美玉啦!只因两者皆为钟灵之石,本系同源,互有反应,然前者废置弃用,后者得修功德,故而后天境遇有天壤之别!待我等与那五彩石子脱渡一番,诸事自可回归本位!”

    闻言,贾赦自是照着这两人的安排吩咐下去不提。

    待贾瑜醒来时,看到的便是爹娘兄姐一同守在床边。阖府上下皆欣喜若狂,待贾瑜讲述了在另一个时空的遭遇时,一家人都是叹息不已,子孙不肖,风气混乱,如此岂是长盛不衰的景兆?

    贾赦与张氏对视一眼,更多的则是庆幸。想想那一片天空下的荣国府,名正言顺袭爵的大房竟被压制到那等不堪境地——虽说有些不敬了,不过确实幸好贾史氏去世得早,否则照着她相较于荣国府贾老太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偏心程度,只怕后果更要糟糕几分吧!

    雨过天晴,一家人便和乐融融地吩咐摆膳,享受这别样的一场团圆宴来。

    “晴雯!”眼光瞄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贾宝玉只觉得满腹委屈倏忽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扯住了面前那片桃红色衣袖,黏黏糊糊地撒娇耍痴起来。

    皱着一双柳眉,晴雯挣扎了两下,将自己的衣袖拯救出来:“二爷,您不是说,今晚要把明日交的文做出来么?扯着我作甚?还是快些用功吧,眼见着这会儿都快申时了……明个儿我还得早起伺候祖宗您上学去呢!”

    吃了素日里喜爱的丫鬟一记不软不硬的钉子,贾宝玉怔愣住了,半晌后,呆呆地看着垂首专心研磨的晴雯,依旧是那般眉眼秀丽、身姿袅娜,难不成是那个占了自己身子的贾瑜惹恼了晴雯?他讷讷地开口:“晴雯,你别生气——我这就写!”

    说罢,便提起笔搭上搁着的小狼毫,定睛看清楚面前纸上已经落下的文字,贾宝玉哑然了。

    瞅着那秀丽劲挺的柳体,贾宝玉眉头挤得死紧,刷刷几笔,便将写了大半张的文章涂掉了。旁边晴雯看着他的举动,险些惊呼出声:“二爷这是做什么?快写了一半又怎么又废掉?”

    “这等国贼蠹禄的文章,真真是糟蹋了我!”贾宝玉掷下手中小狼毫,墨水飞溅在晴雯簇新的衣衫上,墨迹重重地洇染在桃红色的衣料上。

    看着贾宝玉毫不留恋地直往内室而去,晴雯傻愣愣地立在原地,半晌后,她甩手丢下掌心握着的墨条,抓起桌上雪白的纸揩了揩手,咬着银牙:“我还以为当真奋发上进了呢!原来也不过就是一时发热,却害得我们白白兴头一场——”饶是心中怨念,她还是追了上去预备伺候。

    大咧咧横躺下,看着头顶偏素的藕荷暗色流纹卍字花帐,贾宝玉从方才到现在,眉头就没舒展开来过。他从来爱红,故而一贯都是挂的大红色洒金帐子,再不济也得是银红双绣花卉草虫帐子;如今这肯定是那个贾瑜给换上的,贾宝玉想起那载文院中一色是庄肃的陈设,不由得觉得心中有些不大舒服。

    “晴雯,明儿叫人把这帐子换回去!”耳旁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贾宝玉很是烦躁地翻了个身,想起个人来:“对了,袭人哪儿去了?”

    怎么突然问起那西洋花点子哈巴来了?晴雯心下啐了一声:“二爷忘了,前儿花自芳家的进来,说是家里给袭人说了一门亲事,便求了老太太放了袭人出去!如今袭人已经嫁了五天啦!”

    整个人如遭雷劈一般,贾宝玉“噌”地一跃而起,一把抓住晴雯的手,声音有些颤抖:“你说……袭人嫁人去了?!”

    手腕被他罕见的劲道儿攥得生疼,晴雯眼底已经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却被他狰狞的神情吓住了,嗓子略微梗着:“二爷说辛苦她伺候一场,不是还亲自给她添妆了么?这难道还有假?袭人的夫家算是不错的,城郊一户乡绅人家,给的彩礼也足——啊!二爷!”

    被晴雯突然尖利的痛呼惊吓到,看着那晶莹皓腕上出现的青青红红的淤痕,贾宝玉也吓了一跳,满怀愧疚地拿了药膏为她抹一层后,默默地重新坐回床上去了。

    一夜无眠。

    早起后,贾宝玉直接顶着一片青黑眼底,便往贾母上房请安。

    “宝玉啊,昨夜是不是又用功了?”贾母并没有像往日那般“心肝肉儿”地将他揉进怀里,只是满眼心疼地对着贾宝玉身边两个丫鬟吩咐道:“功课固然要紧,你们却也得记着,千万别叫宝玉熬得太久,对身子毕竟不好呢!”

    晴雯、麝月两人连忙福身称是。

    环顾四周,贾宝玉疑惑道:“老太太,怎不见林妹妹呢?”

    贾母清咳一声,并不做声,旁边王夫人眉目和善,含笑应答道:“男女七岁不同席,如今你们都不小了,也不能再像小时那般无所顾忌,姑娘们来请安的时辰便和你错开来了——另外,之前你不是说要搬出园子好生用功读书么?老太太把云锦轩划给你,现下里还在收拾,约摸再有十来天便能搬过去啦!”

    听着母亲这满满欣慰的语气,贾宝玉目瞪口呆,只觉得一梦醒来,这世间竟无自己容身之地了么?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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