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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氏之所以忽然间产生了这么一种强烈地要把灵魂从**里扯出去的疯狂子劲儿,是因南氏考上大学了。

    南氏认为考上了大学是一场长长的长得不能再长的如厕蹲到了尽头,现在终于可以把腚揩净了—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是惟一的手纸。

    南氏感觉身体里简直有座火山在喷发,他对自己说:“你不能把自己憋疯或憋傻,你必须得去找件事儿来干干,泻一泻心里的毒火。”

    于是南氏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去干了一件事,一件让周围的人们切齿到了极限的、恨不得骟了他的“好”事。

    夜黑风高,这样的一个夜晚适合杀人放火,适合复仇,适合闹鬼,适合私奔,适合……但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夜晚就像习惯了院子里的鸡鸭猪狗,就像习惯了屋里的锅碗盆勺,就像习惯了太阳从东边出来又从西边掉下去的人们,已经对它失去了敏感—直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村子里的人们发现了一件事情,一件史无前例开天辟地公鸡下蛋母鸡打鸣儿石头流汗的事情,这件事情让全村人心如火山口,血液成岩浆;眼珠暴突,五官挪移;腿脚抽筋,骨酸筋麻,人们发出惊叹:昨个晚上的确可真是他妈啦巴子的不平常呀—

    铁头说,迈进迈出了几十年的门槛,昨黑就生生地绊了他一个狗啃屎!

    石头说:你那算什么,我把那只得了瘟病焉死了的小母鸡炖了汤,啃鸡骨头时越啃越觉得他奶奶的不对劲,过了好半天我才明白过来了—我啃的哪是什么鸡骨头,我分明是在啃自己的手爪子呀!

    “还有呢!”木头女人抢着说,我那口子和大家一样呀!夏天时候哪一晚不是睡在房顶上的,几十年都睡过来了啥事都没有,昨个晚上起来撒尿,他不是照例站在屋沿上解决,而是从房顶上跳了下来,掉在了麦秸垛上还不住大叫—好高的炕呀!

    瘪老太太用拐杖点着地神秘兮兮地说:“那个时候我正睡得香呀!门外面一阵阵噼哩啪啦的脚步声把我给惊醒了,我没点灯,半开了窗子向外探出头—哎哟个妈妈呀!你们猜我看见啥来着!”

    她把拐杖指向铁头、石头和木头的女人(他们都不由地瞪大了眼睛):“你们死了的父母还有我那个黄泉下的老头子和村上所有故去的人们都正惊惶惶向前奔着呢!看样子仿佛后面有凶神恶煞在追赶似的……我的那九个魂儿呀一下子就给吓飞了八个半,我缩在了被窝里,一直哆嗦到了天亮呀!”

    但是,绝大多数的村民可不是在这样哀天怨地抒着情,他们站在房顶上,女人用洗粗土布用的棒棰敲着铝锅或铁盆或养家畜家禽用的石槽伴奏,男人则跳着脚儿,豁开了嗓门破口大骂—中华民族有五千年深厚孕育的文化,所以他们骂得天花乱坠、姹紫嫣红、五光十色、争奇斗妍,使顽石点头,使风云变色,使天地动,使鬼神惊,使日月无光。

    骂人这活儿需聚精、会神、凝心、敛气,挺胸收腹提颈抬头,丹田较力,需大脑超高效超光速运转,以调动好那些**致最精彩最顶点最高峰的字眼,厚积薄发,并使舌头以超大型频率超振幅的运作与之配合,以喷薄而出的气势一泻千里的力度势不可挡的姿态演绎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声势浩大。

    此时,骂者的灵魂是舞蹈着的,**是透明的,他处在他智慧的顶端上。

    骂人,不仅是一种文化,还是一种功夫。

    村子里的老支书近水楼台,他充分地利用了高音喇叭。这一现代化的科学技术手段,把这一场运动推向了**,虽然这只高音喇叭是平日里村民们用来寻找丢失了的猫、狗、锄头、草帽、绣花针的扬“偷”器。

    老头儿打开话筒来,丹唇未启先有一块恶痰涌上了喉头,于是,全村人包括牲畜禽鸟、旮旯里的壁虎、厕所里的苍蝇,玉米叶底下的毛毛虫们,都听到了突然一阵晴天霹雳般的疾咳,心肺、鼓膜都欲震碎,众皆悚然,毛发倒立。

    这声非同凡响的疾咳为老支书非同凡响的阙词奠定下了不俗的开场,人们听到他猛力吸进满满两肺叶的气,像汽球被充的过满一般,爆炸随即发生—老支书的骂上溯到被骂者的八辈子祖宗下推至第八代传人,中间的各嫡系亲属与七姐八姨的旁支等等无一幸免,主题是对其出身的诋毁,对其女性亲属的侮辱,以及以自己为其长辈的宣扬—其部份摘抄如下:哪一个野汉子狗婊子养的杂种……我是你祖爷爷……我**的妈……你眼儿瞎,鼻子歪,嘴豁,舌头短,驼背腰生疮、腿折脚丫子断、手爪子掉;胳膊一长一短、烂心糟肺腐肠子,你癌症,你艾滋……

    此时,村子里,鸡喧狗吠牛哞驴嚎马嘶猪叫,棒棰制造出的喧天的打击乐里,男人们正运用目不暇接的夸张比喻拟人比兴顶针排比等所有手法淋漓尽致地挖掘着中华文化的语言潜力。

    而引起了这所有一切的,是因为村子里,每户人家的祖坟坟头都被削平了,远远地望着令人想到它们是一匹匹被割去了生殖器的牲口。

    以这种天塌地陷的运动为背景,南氏睡得醇厚芳香,绵软悠长,三天三夜,他睡在死一般的幸福里,毕竟三千多个坟头啊!那一夜,南氏累得几乎连皮都挂不住了,肌肉、鼻子、耳朵、眼睛等都摇摇欲坠。

    南氏醒来之后,村子里已是似台风过境之后,恢复了安静、平和,蝉在枝头鸣奏着优闲的黄昏。醒来的南氏第一个动作是呼出一个长长的长长的哈欠,这个哈欠是整整一坛的百年沉酿。

    南氏伸伸胳膊把头枕在上面,他望着窗子上的玻璃,那块玻璃很久以前被风打裂了,父亲沿着它的裂纹粘上了纸条,调和了它们分裂,并制止了它们的继续分裂及至破碎。南氏就是望着这块包含了政治哲学的玻璃甜蜜地笑了。

    本来,他制订策划了许多其他的发泄方案,如:

    一、把童年时候在全班女生面前把自己裤子扯下来的李华杀掉。

    二、给三年级时把自己的卷子当众销毁的而且从来都是斜眼珠看自己的老师吃几刀。

    三、把那个擗走了父亲半亩的青玉米还不承认在门前打滚说父亲欺侮了她的李寡妇倒挂在她门前的歪脖儿桑树上。

    四、蒙块黑布去半里外的公路去劫个人或装鬼把走夜路的人吓个屁滚尿流。

    五、到城里看准了最繁华的路段,把自己从二楼上投到那里,像投一颗炸弹。

    ……

    之所以这些都被放弃了,不是因为他胆子小、血气弱,而是源自于他发自灵魂的对全人类由衷的热爱而不忍心对其造成伤害。

    南氏才刚笑到了一半的时候,南氏父亲走进来了,南氏赶忙让脸上的笑容销声匿迹,闭上眼睛装睡。

    “说,为啥子做这事儿?”南氏父亲站在炕下问,每个字的份量砸地上都能溅起一阵黄土。

    南氏继续装睡。

    “你装!我叫你装!”南氏父亲踢掉鞋子,拎在手上,上得炕来,按住南氏,照准了屁股就拍了下去,动作娴熟,程序也是轻车熟路,而且说不定那鞋自己早就认得南氏的屁股了。

    “大!我说,我说。”南氏也熟练地出溜一下子从炕上窜下来。

    “说吧!”南氏父亲穿上手里的鞋子,盘腿坐到了炕上。

    “我憋得慌。”

    “呵!你憋得慌!你还真把你自己当成一回子事儿了!”南氏父亲手拍炕沿的气派毫不逊色于县太爷拍惊堂木,“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觅闲愁!你憋得慌!不,我看你是闲愁!说!我平日怎么跟你讲的。”

    “大!我记着你的话呢!你说,‘红尘三丈,人生二尺……’”

    “好了,”南氏父亲挥手打断了南氏,把腿从炕沿上垂下来,站到地上走出了屋子,“是让你记在心里,不是记在嘴皮子上。饭就在锅里去吃吧,我先下地去了。”

    南氏的父亲不是瞎子,但他的瞳孔是蒙了白色的障的。人们说南氏父亲眼睛里的白障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初时只有针尖大小,后来这障就随着南氏父亲一起长大着,长大了。小时候,南氏抬头看着父亲时他感觉那两只白色的障是一对翅膀,现在南氏低头看那两只白色的障仍然感觉那是一对翅膀。

    这双有一对“翅膀”的眼睛能看到金色的麦穗、黄色的稻谷、红色的高粱、成熟的玉米、饱满的红薯、花生以及牲口们落在路上的粪便……南氏的父亲没钱买肥来施,但却不影响他这个灵魂已浸进了种子里的庄稼人对庄稼长势壮足的渴望,于是南氏父亲便成了村子里第一个起早的人。

    等到他手拎铁锹,柳编筐里装满了农宝(庄稼人对畜粪的称呼)回到村里时,人们才开始了咳嗽,吐痰,踢拉着鞋上厕所,倒尿盆……开始这新的一天。

    南氏父亲在他每天起早的路上不仅拾到了一个秋天又一个秋天喜人的收获,还拾到了一件汗衫、一块不小的猪肉、一架破自行车……其中最不能省略的最富传奇色彩的就是—南氏父亲在这条拾粪之路上拾到了襁褓中的南氏。

    南氏父亲拾到南氏时粪筐里已有了大半筐粪,于是南氏的父亲便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拎锹直到把筐拾满到与往常一样满时才回了家。

    捡到南氏拾满粪筐归来的南氏父亲的形态、姿式、步伐、言语、措词……与往常一般无二,以致于一路上同他打招呼的村人都没有意识到他左手上的抱着的那个家伙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直到十余天后,南氏父亲捡到南氏的新闻横扫全村时,那天早上同南氏父亲打了招呼的人们才一拍脑门大叫起来:“对呀!那早儿,我不就是瞧见了吗!”

    那天,捡到南氏的那天,是南氏父亲的五十岁生日,知命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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