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文艺术影响后世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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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敦煌文学对后世的意义和贡献，学者们从宏观上已有很好的论述。《敦煌变文集.引言》叙及变文类作品的“先驱作用”有三方面。“其次是采用了接近口语的文字，并捜集了一部分口语词汇，为宋以后的民间文学初步地准备了条件。同时对于人物的心理以及动作，加以细致的分析和描写，因而像两卷本的《维摩诘经》可以敷衍成为数十万言的《维摩变文》,在技术方面给后来的话本和自话小说以很大的启示。”对语言的内容不计，仅就“技术方面”即表现的文学技巧而言，是比较散在而具体的，可以称为给后世以“微观”而更直接的影响。就此内容申叙的文章似不多见，却也很重要。本文试先刍议一例，即：表现骂人的艺术，是从变文开始的。
《警世通言》中有《拗相公饮恨半山堂》一篇，叙王安石辞相归乡途中多次听到人们恨骂自己。有老妪甚至以“拗相公”、“王安石”呼猪和鸡，他感慨良多。《胡适文存》3集卷6《宋人话本八种序》中称此文是“最早的小说”时，说“骂人骂的巧妙，便成为一种艺术”。梁实秋有篇文章题目就叫《骂人的艺术》，说：“古今中外没有一个不骂人的人……但是，骂人是一种高深的学问，不是人人都可以随便试试的。”
唐代以前文籍中叙及骂人的不计其数，都是叙述性地一笔带过之类。《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也是如此。“（灌）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值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咕嗫耳语！’”骂的结果是“劾灌夫骂座不敬，系居室”。灌夫迁怒于人，人身攻击，正是不知骂的艺术。
《提季布传文》开篇一句就是：“大汉三年，楚将季布骂阵，汉王羞耻，群臣拔马收军。”季布说：“臣骂汉王三五口，不施弓弩遣抽军。”项羽半信半疑，骂得也平平常常：“公（尔）是徐州丰县人，母解缉麻居村墅，父能牧放住乡村。公（尔）曾泗水为亭长，久于闤阓受饥贫。因接秦家离乱后，自号为王假乱真。鸦鸟如何披凤翼，尾龟争敢挂龙鳞，百战百输天不佑，士卒三分折二分。何不草绳而自缚，归降我王乞宽恩，更若执迷夸斗敌，活捉生擒放没因。鼙鼓未施旗未播，语大言高一一闻。汉王被骂牵宗祖，羞看左右耻群臣。凤怯寒鸦嫌树闹，龙怕凡鱼避水浑。拔马挥鞭而便走，阵似山崩遍野尘。”
《敦煌变文集.燕子赋（甲）》中也有骂的描写，共有四处。雀儿夺得燕巢后，“自夸楼猡：得伊造作，耕田人打兔，踱履人吃臑：古语分明，说得不错。硬努拳头，偏脱胳膊，燕若入来，把棒撩脚。伊且单身独手，喽我阿莽□（按，是萨字下面有女字的怪字）斫。彼更唇口嚅嗫，与你到头尿却。”这是雀儿在燕子不在时自夸得能，骂燕子软弱无能。实际是表现雀儿的蛮横。
第二次骂是在雀儿向凤凰告状中补出。雀儿用“不曾见你膺王役”的莫须有罪名，又用“野鹊是我丈人”的谎言来威吓雀儿。第三次是在凤凰审判时，雀儿“请乞设誓，口舌多端：若实夺燕子宅舍，即愿一代贫寒。朝逢鹰夺，暮遭鸱算；行即着网，坐即被弹。经营不进，居处不安。日埋一口，浑家不残。”这是今俗语所说的“骂誓”，却有两方面的曲折。一方面表面是为自己立恶誓，心中却是另说这恶誓应验到对方。另一方面是用“日埋一口，浑家不残”的矛盾为自己解脱到“浑家不残”。第四次是雀妇来狱中看望丈夫时，埋怨他不听她的劝阻。然而，“雀儿打硬，犹自落荒漫语：‘男儿丈夫，事有错误，脊被揎破，更何怕惧？生不一回，死不两度……总是这黑厮儿作祖。吾今在狱，宁死不辱。’”在狱中尚且如此，其他更可想象。
作者用四次骂塑造恶骂，横骂，丑骂的形象，说明是有意识要从反面来写骂的艺术。这两篇文章既描写了骂的巧智，又表现了拙骂的诸段恶丑，形象地表明：辱骂和恐吓不是骂的艺术。两篇文章虽长期幽闭在敦煌石窟，但我们在后世许多作品中却看到它们写骂的艺术光芒。
变文之后，文学作品中骂的情节详细描写就多了起来。著名的如《三国演义》第93回“武乡侯骂死王朗”，就是季步骂阵类型，也是阵前骂。诸葛亮主要是骂：“汝既为谄谀之臣，只可潜身缩首，苟图衣食，安敢在行伍之前，妄称天数也！”《红楼梦》第七回焦大的醉骂，是脍炙人口的。明徐渭《狂鼓吏》写弥衡死后骂曹操鬼魂。清高腔戏、子弟书都有《潘金莲骂城》。高腔戏有《骂图》。子弟书、京剧有《胡迪骂阎》。京剧与多种地方戏有《贺后骂殿》。
再从具体细节来说，元杨朝英《得胜令》曲：“日日醉红楼，归来五更头。问着诸般讳，揪挦不害羞，敲头，敢设个牙疼咒。”《黑旋风》第三折：“这是狱神，我跪着，你也跪着，咱两个说取一个牙疼誓。”牙疼誓，分明是从《燕子赋》“浑家不残”仿变的。而有的被执行死刑的罪犯在临刑时高喊：“二十年后，老子还是要与你算帐。”岂不就是“生不一回，死不两度”的翻版。
梁实秋总结骂人的艺术有十端：一、知己知彼；二、无骂不如己者；三、适可而止；四、旁敲侧击；五、态度镇静；六、出言典雅；七、以退为进；八、预设埋伏；九、小题大作；十、远交近攻。季布骂阵，合乎一、二、三、五、六、九各节。这些骂词可以说就是从“小题大作’上发生的。骂的内容一是出身微贱，二是战多不利。但胜败乃兵家常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都没有该骂的必然事理。季布充分利用君权神授、庶人不及的迷信观念，当着两军阵前，说破这个众人已知的事实，对刘邦是一个心理上的打击。这就是智骂、巧骂。文学作品正面写骂，简练地表现骂的艺术，大有效果，这是首例。
（原载《敦煌研究》1998年第2期）
关于敦煌文学对后世的意义和贡献，学者们从宏观上已有很好的论述。《敦煌变文集.引言》叙及变文类作品的“先驱作用”有三方面。“其次是采用了接近口语的文字，并捜集了一部分口语词汇，为宋以后的民间文学初步地准备了条件。同时对于人物的心理以及动作，加以细致的分析和描写，因而像两卷本的《维摩诘经》可以敷衍成为数十万言的《维摩变文》,在技术方面给后来的话本和自话小说以很大的启示。”对语言的内容不计，仅就“技术方面”即表现的文学技巧而言，是比较散在而具体的，可以称为给后世以“微观”而更直接的影响。就此内容申叙的文章似不多见，却也很重要。本文试先刍议一例，即：表现骂人的艺术，是从变文开始的。
《警世通言》中有《拗相公饮恨半山堂》一篇，叙王安石辞相归乡途中多次听到人们恨骂自己。有老妪甚至以“拗相公”、“王安石”呼猪和鸡，他感慨良多。《胡适文存》3集卷6《宋人话本八种序》中称此文是“最早的小说”时，说“骂人骂的巧妙，便成为一种艺术”。梁实秋有篇文章题目就叫《骂人的艺术》，说：“古今中外没有一个不骂人的人……但是，骂人是一种高深的学问，不是人人都可以随便试试的。”
唐代以前文籍中叙及骂人的不计其数，都是叙述性地一笔带过之类。《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也是如此。“（灌）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值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咕嗫耳语！’”骂的结果是“劾灌夫骂座不敬，系居室”。灌夫迁怒于人，人身攻击，正是不知骂的艺术。
《提季布传文》开篇一句就是：“大汉三年，楚将季布骂阵，汉王羞耻，群臣拔马收军。”季布说：“臣骂汉王三五口，不施弓弩遣抽军。”项羽半信半疑，骂得也平平常常：“公（尔）是徐州丰县人，母解缉麻居村墅，父能牧放住乡村。公（尔）曾泗水为亭长，久于闤阓受饥贫。因接秦家离乱后，自号为王假乱真。鸦鸟如何披凤翼，尾龟争敢挂龙鳞，百战百输天不佑，士卒三分折二分。何不草绳而自缚，归降我王乞宽恩，更若执迷夸斗敌，活捉生擒放没因。鼙鼓未施旗未播，语大言高一一闻。汉王被骂牵宗祖，羞看左右耻群臣。凤怯寒鸦嫌树闹，龙怕凡鱼避水浑。拔马挥鞭而便走，阵似山崩遍野尘。”
《敦煌变文集.燕子赋（甲）》中也有骂的描写，共有四处。雀儿夺得燕巢后，“自夸楼猡：得伊造作，耕田人打兔，踱履人吃臑：古语分明，说得不错。硬努拳头，偏脱胳膊，燕若入来，把棒撩脚。伊且单身独手，喽我阿莽□（按，是萨字下面有女字的怪字）斫。彼更唇口嚅嗫，与你到头尿却。”这是雀儿在燕子不在时自夸得能，骂燕子软弱无能。实际是表现雀儿的蛮横。
第二次骂是在雀儿向凤凰告状中补出。雀儿用“不曾见你膺王役”的莫须有罪名，又用“野鹊是我丈人”的谎言来威吓雀儿。第三次是在凤凰审判时，雀儿“请乞设誓，口舌多端：若实夺燕子宅舍，即愿一代贫寒。朝逢鹰夺，暮遭鸱算；行即着网，坐即被弹。经营不进，居处不安。日埋一口，浑家不残。”这是今俗语所说的“骂誓”，却有两方面的曲折。一方面表面是为自己立恶誓，心中却是另说这恶誓应验到对方。另一方面是用“日埋一口，浑家不残”的矛盾为自己解脱到“浑家不残”。第四次是雀妇来狱中看望丈夫时，埋怨他不听她的劝阻。然而，“雀儿打硬，犹自落荒漫语：‘男儿丈夫，事有错误，脊被揎破，更何怕惧？生不一回，死不两度……总是这黑厮儿作祖。吾今在狱，宁死不辱。’”在狱中尚且如此，其他更可想象。
作者用四次骂塑造恶骂，横骂，丑骂的形象，说明是有意识要从反面来写骂的艺术。这两篇文章既描写了骂的巧智，又表现了拙骂的诸段恶丑，形象地表明：辱骂和恐吓不是骂的艺术。两篇文章虽长期幽闭在敦煌石窟，但我们在后世许多作品中却看到它们写骂的艺术光芒。
变文之后，文学作品中骂的情节详细描写就多了起来。著名的如《三国演义》第93回“武乡侯骂死王朗”，就是季步骂阵类型，也是阵前骂。诸葛亮主要是骂：“汝既为谄谀之臣，只可潜身缩首，苟图衣食，安敢在行伍之前，妄称天数也！”《红楼梦》第七回焦大的醉骂，是脍炙人口的。明徐渭《狂鼓吏》写弥衡死后骂曹操鬼魂。清高腔戏、子弟书都有《潘金莲骂城》。高腔戏有《骂图》。子弟书、京剧有《胡迪骂阎》。京剧与多种地方戏有《贺后骂殿》。
再从具体细节来说，元杨朝英《得胜令》曲：“日日醉红楼，归来五更头。问着诸般讳，揪挦不害羞，敲头，敢设个牙疼咒。”《黑旋风》第三折：“这是狱神，我跪着，你也跪着，咱两个说取一个牙疼誓。”牙疼誓，分明是从《燕子赋》“浑家不残”仿变的。而有的被执行死刑的罪犯在临刑时高喊：“二十年后，老子还是要与你算帐。”岂不就是“生不一回，死不两度”的翻版。
梁实秋总结骂人的艺术有十端：一、知己知彼；二、无骂不如己者；三、适可而止；四、旁敲侧击；五、态度镇静；六、出言典雅；七、以退为进；八、预设埋伏；九、小题大作；十、远交近攻。季布骂阵，合乎一、二、三、五、六、九各节。这些骂词可以说就是从“小题大作’上发生的。骂的内容一是出身微贱，二是战多不利。但胜败乃兵家常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都没有该骂的必然事理。季布充分利用君权神授、庶人不及的迷信观念，当着两军阵前，说破这个众人已知的事实，对刘邦是一个心理上的打击。这就是智骂、巧骂。文学作品正面写骂，简练地表现骂的艺术，大有效果，这是首例。
（原载《敦煌研究》199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