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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君》、《湘夫人》人物、情节、主题的驳议及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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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屈赋的研究,无论是古代或现代,歧说最多而又最为捍格难通的,莫过于《湘君》《湘夫人》的情节、人物和主题了。歧说纷纭的原因自然多端,从论证方法而言,后之治骚只顾立新说,不去或很少就异论的致命之处作针锋相对的驳论,只见新论相继提出,与前有之论相安并存,这也是个重要原因。古代学者多主两诗写屈原向湘水神的致祭;以寓思君之怀。现代学者对此均有直接而明确的批判,从而确立了两诗实写神与神的恋爱的新论。但现代学者在对诗的情节和人物的理解上,却基本沿袭王逸等的旧说,因而仍是不同学者之间所论相去甚远,同一学者之论也多有矛盾或不周之处。这种对比情况也说明了歧说间的置辩。

    驳论的重要。本文试就郭沫若、陆侃如、马茂元等楚辞专家的各种歧说,提出具体的分析。驳辩,并对两诗的情节、人物和主题再提新的刍议。笔者愿作众矢之的,以期对两诗的理解或可引得接近于正确的统一。

    诸家的异说从总体言,涉及两诗的命名、出场人物、具体情节、主题、两诗的结构等许多方面;就局部的具体问题而言,都是以对许多关键性的诗句的不同理解作为基础的。因此下文先从有关诗句的歧解详作评论。

    “驾飞龙兮北征”

    陆侃如、龚克昌《楚词选译》认为《湘君》叙湘夫人寻湘君,“北征”等四句是写湘君同时北寻湘夫人也未遇,两人同在舞台而各不相知。暂且不论情节是否合理,单就舞台处理而言,在湘君唱此四句之后,要站在舞台上作为一位“观众”,陪湘夫人把二十六句诗唱完后,一同退场。仅此一点就暴露出认为诗中有被寻者出场是不确的。冯先生以为两诗都是以次要人物(即被寻者)命名,这也是背常理而无法使人理解的。

    马茂元《楚词选》的意见与陆说基本相同。他认为《湘君》叙湘夫人寻湘君,“北征”四句是湘夫人想象湘君可能来赴约会。这固然避免了舞台处理的上述弊端,却使得作品成为以未出场的次要人物命名,这更是背于常理了。马先生言:“湘君从九疑溯湘水北行,故云‘北征’。”然而这是多有矛盾时。首先,“遭吾道兮洞庭”句的“吾”就是一大障碍。叙湘夫人想象湘君赴约,只能用第二或第三人称,“吾”充分证明“北行”只能是唯一出场的寻者自语。湘君如从九疑来赴约,则不应先言“驾飞龙”的水行路线。“北征”既是寻者自语,就全排除了被寻者的出场。其次,诗开篇即言“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表明被寻者当在水域。湘君以“湘”系名,必为湘水之神,何得反而在于山居。王逸等把诗附会为屈原致祭于舜和舜妃神灵,马先生否定了这个主题,却承用了王逸的人物说,把湘君仍视为舜,故以舜没于九疑之地作为湘君的居地。其实顾炎武、赵翼、王夫之、王阖运等已指明,湘君、湘夫人本是湘水的配偶神,与娥皇、女英为湘水神本是两个体系的神话传说,这是很有见地的,此处不赘及。如果是湘君从九疑北征,不当言“驾飞舟”,紧接着下一句也不当是“遭吾道兮洞庭”。九疑至洞庭,由陆及水,迢迢千里,有诗可咏,有戏可唱,屈原何以仓促一笔带过?‘湘夫人尚在沅湘,怎会想象湘君一下竟到洞庭去寻自己?湘夫人知湘君不忠于爱情而不行,又想象湘君赴约急切迅速,这岂不矛盾?湘夫人以为湘君被新欢留在中洲因而寻不到,这是诗人讲明的。湘君赴约不辞千里,极为神速,何以也没有见到湘夫人呢?由于错误地理解诗中有两人之行,便出现了这一系列乖错抵牾。

    比较一下郭沫若的理解是会有启发的。郭著《屈原赋今译》以为《湘君》叙女神寻男神未遇,男神始终未出场。理解为只有寻者出场,“北征”是寻者的路线,便没有陆、马二先生的上述矛盾。这可反证将“北征”系于被寻者,从而有被寻者出场的理解是不符合原诗之意的。“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郭文言:“我的灵魂,飞过大江。灵魂飞去路太长,妹妹忧愁,更为我悲伤。”对此应当辨析三点。(1)广横”应是四处显示义,不宜加字解为横渡;(2)被寻者无论是何者,二神均为水神,诗已明言他被留在“中洲”,自不应离水域而登岸去寻觅;(3)诗极写寻者思念之切,寻觅之诚,又怎会忧愁路远而半途止寻?

    陆侃如译言:“横渡大江啊显示了湘君的精诚。你虽显示的精诚啊并未到来。”则是被寻者渡江来赴约。但是湘君为何渡江到陆地去会湘夫人?既已渡江,为何也未遇湘夫人?

    唯马茂元以为“灵”字碍意,用王夫之说,解“灵”通“舲‘扬灵”为湘夫人“扬帆前进”继寻湘君。“未极”则是湘夫人未达终点。这种理解同样多误:(1)湘夫人不当过江至陆地去寻湘君;(2)“未达终点”不符湘水恋神笃志爱情的性格;(3)“舲”之义为舟,改换为“帆”,是完全违背训诂基本原则的。而且“帆”只有汉代用例,先秦当无其物。

    “斲冰兮积雪”

    王逸言:“言已乘船,遭天盛寒,举其棹楫,斲斫冰冻,纷然如积雪。”可是本诗有“采杜若”之事,文言“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分明不属冬令。《湘夫人》又明言事在“秋风”之时,可见王逸对诗的时令完全说错了,但后世注解此句的人却多承其说,陆先生即是。郭沫若的译句为:“在冰雪中开路怎有下场”,仍为暧昧之言,既可理解为叙爱情的挫折,也可理解为叙眼下的行船。如为前者,则与此节叙眼下行船之情不承;如为后者,则仍落王逸原臼。马先生言,“(冰雪)借指在水光中打浆前进”。可是,分明是在水中打浆,为何要说水光中,而水光并非水,乃水上之光,而且又是远望的辽阔景象。冰雪与水光各为一物,难以代指。水光是明媚景象,也与此节诗叙颠倒之事、失望之情相离。可见这种种解释都未得“冰雪”之意。

    “石濑兮浅浅,飞龙今翩翩”

    古今楚辞学者均言“翩翩”为轻快意。郭译:“龙船任你飞又飞,石濑它只浅又浅。”浅水之中,龙船岂能轻快飞驰?陆译:“沙石间溪水轻快地流,龙船疾驶啊如鸟翱翔。”但溪水经过沙石之间,迂回受阻,定不会轻快。马茂元注言:“湘君乘龙船在浅浅的水上飞行,应该很快地来到。”水浅竟成为船快的原因,全然连至明至显的道理都不顾了。郭、陆将石濑行船系于寻者为是,马说却系于被寻者,应误。寻者船经石濑,故即叙眼前之况。寻者全然不知被寻者踪迹,何得知他行于石濑?又,石濑只能是个别地段,又使寻者误入险路(详后文)。如言被寻者因行石瀨浅水而应快速到来,则意味着所经之处多为石濑地段,这岂不是悖于事理?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王逸以为句言屈原“自伤与鱼鳖同为伍也”,自是误说。王夫之言:“鸟不期而次于屋上,水不期而周于堂下,喻无所待而安集之意。”但鸟在屋上,水绕堂下,都是自然之状,并无期与不期的因果或其他事理关系,也就难喻无所待而安集之意。他们解释的具体喻意是不对的。但认为有喻意即要说明某个意思却是对的。郭、陆对此句仅按字面译述,不言寓含,只能是知难而有意回避。

    马先生言:“湘夫人说她来到约会的地点,没有会见湘君,只看到‘鸟次屋上’、‘水周堂下’的荒凉景象而已。”认为北渚为约会之地,不仅是涉及这两句诗,而且也涉及《湘君》和《湘夫人》两诗的至关重要的问题。古今其他治骚者均未注意此点,因而未能指出北渚之地的特殊性,未及何以会来北渚。但是,这里还有相关的事理应予探究。北渚既为约会之地,寻者为何不在此等待,却要舍此而在别处寻觅?为何四方都寻不见时才来约会之地?这岂不是缘木求鱼?可见其中尚有另一层奥妙。又,无论能否会见恋人,鸟在屋上,水绕堂下,都是已然的,不因会见与否而改变。所以它们也不应是荒凉景象。诗人此景物描写也许另有寓意吧。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古代对“捐余玦”两句即已歧说多端,当代学者都以为寓意绝情,而对采杜若句仍各持己见。郭译:“送给那贫苦的一些姑娘。”陆译作“赠送给你的女伴”。马先生言赠给湘君的侍女。郭之“贫苦的姑娘”,是紧贴“下女”之用字,女伴、侍女则离字面较远,应非诗人原意。关键的是送给下女与捐玦遗佩的绝情有何联系,从郭译中不得而知。马先生有解释:“‘玦’和‘佩’是男子的用物,是湘君送给湘夫人的。最初把它丢在水里,是为了表示决绝之意,但是真正能够决绝吗?这种深长的怨望,正说明了深刻的相思,于是仍然不得不折芳草于寄情。”对这种分析,我们可有几个反问。(1)为何不明言赠给恋人,却要赠给女伴或侍女?(2)恋人究竟在何处尚不得知,又怎知女伴或侍女之地?(3)“下女”为女伴、侍女之义有何训话根据?(4)《湘夫人》中类似的意思做“遗远者”,应该与“遗下女”有共同的寓意;为何不把二者联系起来?,(5)诗的矛盾在于认为对方“心不同”、“恩不甚”、“交不忠”、“期不信”,赠芳草给女伴与此全无联系,甚或矛盾。

    马先生言所捐之玦为男子所有,因而是湘君送给湘夫人的,这是他断定《湘君》叙湘夫人寻湘君,湘君被湘夫人视为爱情不忠的根据。我以为马先生所据只是可能性之一,另有一种可能性是所弃之玦乃女性赠给男性者。玦为男性之玉佩,故女方特赠为佩,这在爱情交往中无论古今都是常理。《郑风.女曰鸡鸣》:“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即是女赠佩于男。诸家以《湘君》叙女神寻男神,导致出前叙的诸多错误。这启示我们另解此诗是叙湘君寻觅湘夫人,怨她心不同,恩不长,恰好一无乖违梗塞之处。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既言“不再得”,就不会继作等待。郭译“徬徨,徬徨,姑且散淡心肠。”徬徨即徘回于此地,亦即等待;陆译也是“姑且散心啊徘回等待”。‘王逸原注:“逍遥,游戏也。《诗》曰:‘狐裘逍遥。’言天时不再至,人年不再盛,已年既老矣,不遇于时,聊且逍遥而游,容与而戏,以待天命之至也。”今按,释“逍遥”与“容与”为游戏义,是。据此,句当言聊且游戏作乐。但王逸释句不坚守词义,硬要缀加“以待天命之至”,正与时不可再得,人年不再盛矛盾。这是因为主逸把这两首诗视同于《离骚》的屈原发抒忠君致志之作,恐游戏之低沉颓放之情损伤诗人的伟大,不得不曲笔来美全诗旨。我们即认为两诗为爱情诗,就本无需袭用王逸附加的等待一意。

    闻一多《九歌解诂》言:“容与”即今语之“开心”,而开心即指男女之事。《庄子.人间世》:“因案人之所惑,以求容与其心。”成玄英注:“容与犹放纵也……以求快乐纵容,遂其荒淫之意也。”闻先生所引这个根据是最为恰切而有力的。“容与”即舍湘夫人而另与“下女”开心,可证此诗的寻者为湘君,被抱怨不忠不信的是湘夫人。

    前面已叙过,陆、马以为《湘君》诗叙湘夫人寻湘君,即诗以次要人物,并且是以未出场的次要人物命名。以湘夫人为寻者,这在诗的许多地方导致矛盾和误解。如以湘君为寻者,则诗以主要人物命名,有关疑碍也一泻而通。

    郭沫若虽也是认为《捆君》为叙女神寻男神,但他又认为湘君即是湘夫人,因之两诗是写女神连续不断地寻觅不来赴约的男神,这男神只被她称为“哥哥”,具体的名字就不得而知了。《屈原赋今译》注言:“本歌(按,指《云中君》)是作为大司命的自述。歌中凡见两‘君’字,当即云中君。云中君是女神。古人女子亦称君,如寡小君、湘君即其例。”这个根据其实是违反逻辑常理的。女子固可称君,但称君的未必就都是女性,应揆诸相关事理,始能确言为男为女。“寡小君”确为称女,但这是和指男的“寡君”对言的。“湘君”分明同“湘夫人”对言,而湘夫人为女,湘君必为男。认为两名实即女神一人,遂使《湘君》与《湘未人》成为完全重复、各无特点的赘篇,这是有误的。

    现在来说明笔者对《湘君》人物和情节的新解。

    诗叙湘君寻湘夫人,湘夫人未被找见,故未出场。诗即以出场的唯一人物,亦即寻者这个主要人物命题。湘君误以为湘夫人另有所恋而必不肯赴约,而且对她早就有“恩不甚”的疑心,因此他要打扮得更美,要从第三者身边把她夺回,因此他等不到晚间约会之时,白日就去找湘夫人。“美耍渺兮宜修”不是一般的打扮义,是要同把湘夫人留住的那位“谁”比美的意思。坚信她另有所恋,提前去找她,自然不会又幻想她同时也来赴约。故“驾飞龙兮北征,遑吾道兮洞庭。”是叙湘君不惮远而折道洞庭。“望涔阳兮极浦”叙再向涔阳寻觅。诗的前部分突出了湘君穷尽沅湘、洞庭、大江寻觅恋人的毅力和诚心。“横大江兮扬灵”,当是湘君猜度之意:无论湘君被第三者留在何处,总是在水域,总是会有神灵气息显露。湘君欲捕捉这种灵气以觅湘夫人,他把这种或那种景象疑为灵气,然而却又都不是,感情上却又有一定程度的相信。“未极”即不明显,不充分,传达了寻者将信将疑,欲罢不能,欲寻无踪的判断和心神。这是诗人细腻传神的表述,不宜把它简单化为叙欲渡江而怕遥远,或想象为被寻者应该到来、正在到来之类多背事理的歧说。

    “斲冰兮积雪”一层应是湘君寻觅无望而返程回归。由于心情恼丧,心不在焉,因而误入歧途,航行艰难。扫兴而归,误入旋浪激流,奋力挥桨,难如破冰,浪花飞溅四周,犹如积雪。行程的艰难更激化了对湘夫人的怨情,遂有“采薛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的绝望反悔,遂有恩不甚、心不同、交不忠、期不信这连珠炮似的责难愤语。“石濑兮浅浅”同“斲冰兮积雪”句应是平行复说而旨意同一的。诸家解石濑流水轻快,船行也疾快,完全没有注意这层诗意的宗旨,致使与“斲断冰”句意相反前后不承,对诗是有损伤的。

    “翩翩”一般是轻快义,然而能有此意却是因为“翩”是动摇不止之义,在此句中正指虽奋力不断打浆,但浅水难浮龙船,船身仅是频频晃动而难以前进。《大雅.桑柔》:“四牡骙骙,族旃有翩。”毛传训“翩”为“在路不息也”。《国语.周语下》太子晋谏言引此诗,韦昭注:“翩翩,动摇不休止之意。”曹植《杂诗》:“形影忽不见,翩翩伤我心。”即频频伤我心。《韩诗外传》卷九第二十七章:“譬夫凤凰之初起也,翾翾十步,藩篱之雀喔咿而笑之。”凤凰初飞虽奋力而速慢,麻雀故笑。翾,即以“还”指反复飞。张华《鹪鹩赋》“育翩翾之陋体,无玄黄以自态。”亦言小飞,’词义为“翩翾”。白居易《感鹤》:“鹤有不群者,飞飞在野田。……贞姿自耿介,杂鸟何翩翾。”高适《途中酬李少府》:“鹏鸿列霄汉,燕雀何翩翩。”与白诗意同。即“翩翩”也可以指小飞、低飞、近飞、笨飞之意。若言在原地或移地甚近,则为低飞、慢飞、笨飞;若言连续移动而远,则为状其轻快。一词可两指,应据语言环境而确解其所指。“斲断冰兮积雪”,“石濑兮浅浅”即限定此“翩翩”状船晃动不前。如果诗中此层不写返程,则难以引转至“夕弭节分北渚”一层。

    “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应是追忆以往湘夫人有爽约之事,事后曾以忙于神职作释。《山海经?中山经》:“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这“帝之二女”,郭璞注言“天地之二女而处江为神也”,即湘夫人的神话初型。郭璞又言:“二女游戏江之渊府,则能鼓动三江,令风波之气共相交通。”即言湘夫人推波助运,调节风云的神职。看来她们都是恪勤的女神。以前她因忙于工作,耽误了谈情说爱,颇引起湘君的意见,甚至怀疑她另有所恋。这是将神灵写得世俗化,正是塑造了湘夫人可亲可感的性格。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这个“夕”应是湘君寻湘夫人当天之夜。北渚则为湘君驻地,也是约会湘夫人之地。弭节北渚不是等待约会,而是因为这是他的住地。所以“鸟次兮屋上,水周舍堂下”是正常的景象,不是特写的荒凉。有屋有堂,流水环绕,可示北渚为湘君幽雅的住地,也是以往及这次约会之地。鸟儿和流水使湘君产生丢弃玦佩的念头,因鸟儿睹此可飞向四方传言,流水自可漂浮弃物而让别处神灵共知。必能传于湘夫人,以表绝情。这就是写鸟写流水的表达意义。这样不仅情节是完整合理的,而且也符合神话的特点。“下女”句必是泄愤绝情之语:我宁愿另找个低贱的姑娘,再也不要你这位贵小姐。“逍遥"和“容与”的开心义即指远走他方另结新职。于是他气得也不想在北渚过夜,当即就离开了。

    现在再叙《湘夫人》。诗的情节正与湘君捐块弃佩而出走北渚相承。她从传言得知此变,连忙赶到北渚。“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帝子即题目所示的湘夫人。“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言湘君确是不在他的此居处。于是她“登白瑱兮骋望”,亦不见存留的迹象,自然就深为“愁予”。通篇全是出场人物湘夫人自叙。

    马茂元先生言:“帝子”和下文的“公子”,“佳人都是指湘夫人之词,“这篇是湘君想念湘夫人的语气,由扮演湘君的男巫独唱。”但此有几碍:(1)湘君既然想象湘夫人已降北渚,必不会有“愁予”反复描写。(2)诗如写湘君之思,何以又偏以被思而未降的湘夫人命题?如前所叙,“帝子”句是诗人叙湘夫人后来北渚,证实湘君出走因而自愁。这才是合文意又合情理的。

    “与佳期兮夕张”句,马先生认为,“是说(湘君)计算着在约会那天的傍晚,做好一切准备,等候湘夫人降临。这里的‘夕’与上篇‘夕次兮北渚’的‘夕’字相应。”笔者虽然认为把这层意思理解为湘君想象是不确的,却认为两神原来约会的时间就在“夕”时,地点就在北渚的理解这一局部是完全正确而且极为重要。由此还应进一步提出问题:既然约会本在夕时、在北渚,那么《湘君》诗中湘夫人为何不在夕时直接来北渚与湘君约会?为什么偏要大大提前时间,在日间经沅湘,历洞庭,至大江,四处奔波地漫无目标地寻找湘君?未找见的湘君究竟是在哪里?湘夫人既然夕时已到约会地北渚,并且要将杜若赠给湘君的侍女重结友好,必然是在此再等湘夫人。可是《湘夫人》叙湘君来北渚并未见湘夫人,她又哪儿去了呢?除了有意互捉迷藏之外,就难以解释这一连串的情节问题。实际上是这种持论把两诗的寻人者和被寻者弄相反了(从而也把诗名同诗中出场人物弄相反了)。也因错解了“聊逍遥兮容与”的远离出走之义,便未能参悟《湘君》中急欲早寻湘夫人的湘君终于转变为不愿再见湘夫人,这才是湘夫人虽来北渚而不遇的原因。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潺”,王逸注:“言鬼神荒忽,往来无形,近而视之,仿佛若存,远而望之,但见流水水潺潺也。”洪兴祖补言:“此言远望楚国,若有若无,但见流水之潺潺耳。荒忽,不分明之貌。”今人对于“荒忽”之意皆用此旧说,如马先生言:荒忽:若有若无的样子。这两句是说,在远望中只见到沅水和澧水在潺潺声中不断地流着,可是他所约会的人却没有随流水以倶来。今按,若有若无,是不能肯定有,也不能肯定无,但诗实言欲见之神未来,据此即可知“荒忽”应不是若有若无义。王逸以为是屈原望湘夫人,人对神灵之形的惑知,固可言“鬼神荒忽,往来无形”,但马先生认为诗写湘君望湘夫人,同为神灵,则不当也是“鬼神荒忽,往来无形”。又,按王逸说,屈原对湘夫人“近而视之,仿佛若存”,已经如愿可亲致诚意,何须憾于远望之若无呢?洪兴祖不取望湘夫人之解,另言是望楚国之意,也许就因为近视神灵若在不合诗旨而不从。但洪氏也不能自圆其说。“但见流水之潺潺”,则是分明不见**之楚国,正与“远望楚国,若有若无”矛盾。以事理言,楚都实是望不见的,而以感情音,楚都又是犹在眼前可望的。这种情况并不是“若有若无”,也不应有憾恨之情。这诸端背理,更证明“荒忽”不是不分明之貌,不是若有若无之意。

    “荒忽”确有不分明之义,但它的本义是极远之地,此处即用此本义。“荒忽”与“远”同义复说。“荒”有边远之义,“荒服”、“八荒”、“大荒”即为边远义之用词。《九歌.山鬼》:“平原忽兮路超远”,一本作“平原路兮忽超远”,“忽”亦为辽远之义。《九章.涉江》:“发郢都而去闾兮,荒忽其焉极?”言漫长之征路,何处是终极。《怀沙》:“修路幽弊,道路忽兮。”忽,远之义。《远游》:“览方外之荒忽兮,沛罔象而自浮。”《七谏.自悲》:“忽容容其安之兮,超慌忽其焉如?”“慌忽”通假“荒忽”,言极远。把“荒忽兮远望”句解释作“远望若有若无,只见潺潺流水”,恰成前后矛盾的病句。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滗。闻佳人兮召余,将腾驾兮偕逝。”陆侃如译作:“傍晚渡水啊到那西岸,听见好人儿啊向我召唤,我赶快驾着车啊同你一起去寻欢。”郭沫若译为:“晚来渡过西边的岸头。听说好哥哥他在叫我,要和我一道逃走。”都未点明“西滗”为到北渚之所经。陆译给人一种错觉:听见召唤是至西岸后的新情况,则湘君就在附近,那又何以湘君实际不在。实际情况是,召唤是叙言前之约会,正是经西滗至北渚的原因。郭译“逃走”之意是误加,二神之爱并没有外来的逼压,没有欲逃的情理。“听说”只能是听他人传说,也不妥。

    “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陆译:“九疑山上的众神啊都来欢迎,你和侍从们前来啊像流云一样。”是说九疑众神来迎娶湘夫人,此不妥。二神均为湘水之种,既不宜说湘君为九疑之神,更不宜说将湘夫人娶到九疑。将湘君同九疑挂钩,是以舜死于九疑为媒介的。但舜与尧二女生前本为婚配,本不会有死后再次恋爱而成婚之理。此可证本文前已言及的湘君与湘夫人,舜及二妃的死后神灵,是各为一系的神话传说,此诗中湘水神应与舜的史迹无涉,因此,湘夫人想象自己的婚礼地点应在湘水区域。“并迎”应是湘君夫人欢迎来贺婚的众神,“九疑”泛指远来的陆地山区之神。再从“筑室兮水中”一大段诗看,明言婚室确在水中,所用的水生草木饰物,也全是屈原笔下的沅湘、洞庭水域之产。我们不要由于自己的疏忽而违逆湘地古代民俗。强将湘水神灵的户籍迁改为九疑之地。“灵之来兮如云”,陆注“灵,指湘夫人”,但湘夫人就在此地,怎能言她“来”此娶自己?她是一位神,又怎能言“如云”?马茂元先生持见相同:“湘君是古代帝王,死于九疑,当然他所在的地方,九疑诸神会围绕在他的周围。这两句是想象湘夫人降临后在一个新的美好的环境中的热闹场面。可是‘佳人’有约而不来。上面的一切都成为空虚的幻想。”这里仍理解为一般的约会。既是恋人的约会,就不会有“筑室兮水中”的新居特写;既是恋人约会,就不宜有众神在周围。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马先生言远者即湘夫人。然而从两诗的共同点来看,这与“将以遗兮下女”均为泄愤之语,两句之“下女”与“远者”应参互作解,即赠者与被赠者为异性,下女亦为远者,远者亦为低下。筒言之,湘夫人以湘君之道还致其身,抛信物而另在他处寻觅新欢。“远者”应为男性。

    四

    综上所属,笔者以为两诗是合祭湘水配偶神的上下相续的诗篇。两诗出场人物不同,时间相续,情节基本相同,主题继作深化,是合璧之作。分则两篇,合则一诗。《九歌》十一首,何以名“九”?这是长期争论的重要问题。古今学者有一种意见是:《礼魂》遍施奏于诸神,湘君与湘夫人为湘水配偶神,共是九种神灵,故名“九歌”。现在我们认识到《湘君》与《湘夫人》本是上下篇关系,并非可以独立的两诗,就更可以从组诗的结构上佐证“九歌”之说。

    本文以为湘君寻湘夫人未遇,在于他有错误的先入之见;提前去寻,是自己不守约。湘夫人至约地未见湘君,是湘君已出走。这样,虽找而不遇是有原因的,湘君不守约又是因为湘夫人前因神职繁忙而爽约,致使湘君疑她这次也必爽约,这也是有原因的,并且更能表现两神的个性。这种构思才是合情理,有曲折,有说明性,才是具备艺术性的情节。而诸家言两神互寻而不遇,却不能讲明一星一点的理由,甚至多有时间、地点、情理诸方面的矛盾,那不遇的情节,实在是人为的做作,缺乏真实性的合理性,自然不具备典型性和艺术性。对两诗持这种分析,只能是低抑损伤了屈子作品的优美和精华。

    屈原利用神话题材,结合民俗传说和自己的想象加工,创造了二神婚前爱情生活中一段误会'任性的故事,写成他们同酿错、同受苦、同鉴戒的诗篇。情节是曲折的,形象是个性鲜明的,结构又是分合两适,明暗互补而独具特色的。两诗各自以示决裂为终,但隐寓着有情人终成亲眷的团圆结局。因为在实际民俗中他们就是配偶神。在祭神活动中舞演两诗的故事,实际等于两神互向对方推心置腹,剖示自己的错误以示检讨警戒,于是他们更为相知相亲,永以为好了。配偶神的客观实际,就是两诗剪裁而未明写的情节的下一步发展。这就是两诗结构的明暗相兼。两诗前后相续面不是重复。没有湘君的猜疑任性,不会有湘夫人的感情用事,牙眼还报。但毕竟是互为因果,都不够冷静,错误双有。同中有异,虽异还同。这就是两诗的分合互适。这种种艺术特点,只有在细致而准确认知情节之后才能充分领会。

    以上结合诗句准确意思的辨析讨论,就两诗的命名,人物飞情节、结构申述了笔者与众大为不同的新议,下面专叙关于主题的置辩。

    自王逸以降,长时期来把此两诗攀附为屈原思君致志之作,这是一种把多种多样的文学创作限制在一个模式的倾向,也是轻视爱情诗的反映。一般说,自清代即有学者提出诗实写神与神之恋,与屈子行事无关,但不为多数人重视。闻一多先生《〈九歌>歌舞剧悬解》及游国恩等继作阐释,始从根本上动摇了旧说。从主要方面来说,恢复这两首诗爱情题材及主题原貌的意义,就在于两诗表明屈原扩大了文学创作的领域,同时创造了文学的新品种。以神话题材写爱情,以神之恋表现世俗人情,这是新的开拓。同一主题的作品,分为相续的两篇,这是前所未有的品种。因此,我们不能停留在仅对二《湘》诗从宏观上肯定它们是爱情诗,还要仔细地从微观上研究它们的情节、人物形象、结构,以及主题,达到具体、准确。笔者以为目前的研究,在这些方面还都有疏忽之处;上文辨析了有关情节、人物、结构方面的问题,这里专谈对于主题及思想意义的准确把握。

    古之治骚者将两诗附会为忠君爱国之作,目的是要拔高作品的思想性,现代的楚辞研究者,也有类似情况。

    我们以为两诗提炼了群众爱情生活中常见的猜疑、任性、不体谅不尊重对方这类题材,教育求爱者要慎重对待误会、波折,要理智,不要感情用事。这就是它们的思想性或意义。

    这是单纯的爱情题材,没有复合其他的社会的、政治的复杂因素,因之没有反抗黑暗,揭露丑恶,抨击暴力等内容,无需向这方面分析或强加。

    马茂元《论〈九歌>》(载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出版《晚照楼论文集》)总论两诗有两方面的内容,其一是:“两篇的描写,始终以候人不来为线索,尽管在彷徨惆怅中表现出深长的怨望,但坚贞不渝的爱情,则彼此是一致的。”也就是持两诗的主题是歌颂坚贞不渝的爱情的。后来的一些报刊文章介绍两诗时,也都是采用此说的,但我以为这种认识是不准确的。我们不用否认两湘神灵是相爱不渝的,但两诗不是要表现这个对他们来说是一般性的情况,而是要表现对他们来说特殊性的情况:即各自犯过错误,曾经有过短暂的“并非坚贞不渝”。它有可能使他们成为长久的怨偶,为了永远坚贞不渝,需要记住这片暂的“并非坚贞不渝”。或者说诗的内容、主题是对曾经有过的不坚贞表示自我忏悔。马茂元先生以为诗的情节是候人不至却不绝希望,在于没有辨明不至是各自的任性和粗疏而致,这就使他以为两诗与尾生抱柱的故事类似,这是以此为诗的主题的原因之一。

    两诗思想意义之二,马先生言:“像这篇所叙述的二妃的故事,在人民所经历的悲欢离,合的现实生活中是有普遍意义的。这就使得人民历史的和现实的思想感情糅合在一起,从而更丰富了故事的内容,扩大和加深了它的表现力和感染力。”“篇中所写的是生离死别的心情,……却滲透着一种爱恋与追求的狂热,充沛地显示出一种生命活力。从这里可看出在黑暗的现实世界里,人民是怎样向往于美好和光明,怎样对待自己的未来和理想。”我们认为这种分析太宽泛而不准确了。对于白蛇传、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之类的爱情文学作品,可以这样说,两诗与它们大为不同,就不能把适用于彼一的也来称说此一。湘水配偶神的互候而不会,纯是自我失误的后果,没有阶级的压迫,暴力的阻挠,完全谈不到于人民群众有普遍意义的悲欢离合,完全谈不到苦难的黑暗现实世界。分析文学作品,必须紧扣它的具体情节和所概括的不同的生活层次范围,也不需要扩大和拔高。准确、合理的阐述两诗的爱情波折和烦恼的具体情节,同样准确合理的阐述此情节所负载的主题,作品艺术性和思想性就脱颖而出。否则,作品的个性化、多样化就会被泯没,文艺分析也就归于公式化和生硬说教了。

    (原载《喀什师院学报》198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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