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谐音趣难词“拖狗皮”“踏狗尾”“踏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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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剧《杀狗劝夫》第三折,孙虫儿背狗尸掩埋时唱曲《幺篇》：“这等人是狗(苟)相识,这等人有什么狗(够)弟兄？这等人狗(够)年间发迹来峥嵘？这等人说的是狗(苟)声狗(苟)气，这等人使的是狗(苟)心狗(苟)行。有什么狗(够)肚肠般能报主？有什么狗(够)衣饭泼前程？是一个啜(辍字之误)狗尾的乔男女，是一个拖狗(苟)皮（脾）的贼丑生。”
曲文是骂跟着哥哥混骗衣食的所谓朋友。一连十个“狗”字，有九个都应不是字面的比喻，而应是不同的谐音趣说，如上文笔者在括号中所解释的。凡“狗(苟）”谐音，都指斥那是不正当的行为。凡“狗(够）”谐音，都指不够、不能、没有，即否定例句后面说的情况。“有什么狗(够)弟兄”，即不够弟兄。“狗(够)年间发迹来峥嵘”，即不能够发迹峥嵘，没有发迹峥嵘的日子。“有什么狗(够)肚肠般能报主”，即没有能报主的肚肠(指心意）。“有什么狗(够)衣饭泼前程”，即不能有衣食，只是“泼前程”。《新华字典》“够：达到。”《现代汉语词典》：“够：（用手等）伸向不易达到的地方去接触或拿来：够不着、够得着。”就是这个“够”。
前面八个“狗”都只是临时谐音措辞，都不是固定词语。最后面的“拖狗皮”却成为固定词语，参照前面八个“狗”，可知其中也应是谐音趣说。“拖苟脾”即带着苟性，与“狗（苟）心狗(苟)行”同指。此外还有个类似的“踏狗尾”词。由于对这种谐音趣难词语很少研究，往往不能一语中的，不能解释得简明确当，而是从句意做宽泛的猜测，自然也就无从解释理据。下面把有关的例句集中起来，先提出笔者的解释，再对比各种误解。
“踏狗尾”例句较多见。“狗”是“苟”的谐音。理据是：踏苟尾。简明确当的词义应是：尾随别人做不应当的事。
《后庭花》第一折《一半儿》：“若有那拿粗夹细踏狗尾的但风闻，这东西一半儿停将一半儿分。”
《诚斋乐府》之《复落娼》第一折《天下乐》：“子弟每土炕头踏了些狗尾，女娘每房卧中拖了些狗皮。”
汤式《哨遍.新建勾栏教坊求赞》套：“王孙每意悬悬怀揣着赏金，郎君每眼巴巴安排着庆赏□，跳龙门、题雁塔、悬羊头、踏狗尾，一个个皆随喜。”
朱剧易《元剧俗语方言例释》（1956年，后文简称“朱书”）：“踏狗尾(踏狗皮、啜狗尾）：敲诈，讹索。踏一作啜，意同。”有此三例。却完全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连“望文生义”都未做到。三个很不同的词，为什么会是同样的词义呢？说“踏一作啜，意同”，这简直是连最基本的常识性词义都不顾了。认识“啜”字的小学生都不会如此乱说的，竟然出现在学术著作中。
陆澹安《戏曲词语汇释》(1981年，后文简称“陆书”）：“踏狗尾：讹诈。”有例（1）。解释虽合乎句意，却不是准确的词义。因为“踏狗尾”绝对不能有敲诈，讹索的意思。最简单的验证方法就是，“我敲诈他”的意思绝对不能说成“我踏狗尾他”。这种解释只能是根据“将一半儿分”的具体所指来代替词义。但例（2）则明显是说**。“尾”即交尾。仿把禽类交尾用“踏”来说。“苟”指斥与妓女的**。
龙潜庵《宋元语言词典》（1985年，后文简称“龚书”）：“踏狗尾：比喻撩惹是非、狡诈等恶行。……亦作‘啜狗尾’。”有例（1)(3)。撩惹是非与狡诈是大不相同的，为什么能用同一个词来表示呢？龙书对例(3)解释说：“此(明按，指跳龙门等)指各种不同的戏剧题材。”则又与撩惹是非、狡诈不同，解释出尔反尔。也是既无根据又无实例的想当然。“跳龙门”、“题雁塔”是比喻高明的演员做出类拔萃的表演；“悬羊头(按，歇后‘卖狗肉’）”、“踏狗（苟)尾”则是指拙劣的表演。
顾学颉、王学奇《元曲释词》第三册（1985年。后文简称“顾书”）：“踏狗尾：疑为设诈、勒索或偷摸；未详何所取义，待考。踏，一作啜，意同。”老实说明不知理据，是应当的。
《汉语大词典》第10册(1992)：“踏狗尾：方言。谓跟在他人后面沾便宜。”有例（1)。解释比较切合实际，但也是避言“狗”的趣难。说它是方言词，没有根据。已经出版了许多方言词汇辑汇的著作，都没有“踏狗尾”这个词。其实它是作家的文学词语。
又，蒲松龄《聊斋俚曲集.富贵神仙》第六回：“李鸭子……远远的望见一个人，跳过墙去。心里寻思：‘这一定是方娘子的厚（相好的）人。妙哉！我也跳过墙去，踏个狗尾，有何不可？’”此例指**，非常明显。
“拖狗皮”例句更多，但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是例（2）的“拖了些狗皮”则谐音“驮媾屄”。一经指明，就无须多说。第二种是谐音“拖苟脾”，即带有不正的脾性。
《杀狗劝夫》例见前。指混骗衣食。
《剪发待宾》第一折：“则你这拖狗皮缠定这谢家楼，几时得布衣人走上黄金殿。”指贪恋妓女的苟性。例(6)同。
《盛世新声》亥集小令《折桂令》：“见如今莺朋燕友交杂，拖狗皮从他，踏狗尾休夸。”
《气英布》第三折《脱布衫》：“那时节在丰沛县草履团头，常则是早辰间露水里寻牛，骊山驿监夫步走，拖狗皮醉眠石臼。”是指斥刘邦贪酒的苟性。
元人《丸经》：“眼睛饱，肚里饥，桦皮脸，拖狗皮……吃别人，不回礼。”此例指“吃别人，不回礼”的无耻。“桦皮脸”是以脸如桦树皮光滑，与“拖苟脾”复说无耻。例(9)(10)相同。
元刊本《气英布》第三折白：“我不认得恁刘沛公，放二四，拖狗皮，是不回席。”
明徐仲山《杀狗记》第七出《前腔》：“每曰只是拖狗皮，那曾见回个宴席。”
第三种情况，是字面实际意思。
《望江亭》第三折《调笑令》：“见官人远离一射，索用甚从人拦当者，俺只待拖狗皮的拷断他腰截。”是说把如守门狗的拦挡者的腰打断而拖开他。
《荐福碑》第四折《水仙子》：“眼睁睁现放着傍州例，我则去那菜馒头处拖狗皮。”傍州例指前两次的落空，从而提示这第三次也落空。此“拖狗皮”中“皮”指代“肉”。在菜馒头处想要拖出狗肉吃，自然是不可能的。
陆书：“拖狗皮：吃白食。，’有例（4）(5)。龙书：“拖狗皮：（1）专吃白食。”有例（4）(5)(6)。顾书第三册（1988年）：“拖狗皮：吃白食。”有例(9)(12)。《汉语大词典》第六册(1990年）：“拖狗皮：（1)比喻帮闲吃白食。”有例(7)(12)。又，“拖狗皮：（2)纠缠，死皮赖脸。”有例(5)(11)。可以完全相信，这样的解释者也是不自信“拖狗皮”可以比喻专吃白食，只是没有合乎字面的解释，而吃白食又合乎句意，于是就含糊其辞了。顾书：“拖狗皮：用做詈辞，借狗骂人。”有(4)(5)(6)(7)(11)。也是错误地分割成两个义项。《汉语大词典》、顾书把《荐福碑》例也解释成白吃则完全错误。
可以比较，“披人皮”是说剥削残害人的如吃人的猛兽。“披羊皮”是假作软弱善良。“披虎皮”是狐假虎威之类，都是见字明义的。都不用“拖”来说，提示出所拖的不是狗的皮。
“啜狗尾”例仅见于《杀狗劝夫》。笔者以为，紧扣字面，“啜”是“辍”的别写字，词的理据是“綴尾狗”的谐音而倒序。意思是断了尾巴的狗，即骂人是没有尾巴的狗。这是对“衣冠禽兽”和一般以“狗”骂人说法的再创造，突出了趣味性。朱书：“啜狗尾：敲诈，讹索。”陆书：“啜狗尾：拖着一条狗尾巴。‘啜’借做‘缀’。这是骂人畜生的意思。”《汉语大词典》第3册（1989)“啜：（6)同‘缀’。拖着。参见‘啜狗尾’。啜狗尾：拖着一条尾巴。骂人为狗之意。”对字面即词的能指的解释正确，但对所指的解释则不恰切。《汉语大词典》把陆书正确的“啜”借做“缀”，改变成“啜：同“缀”，则又错误。可以附言，苏州话“竖头众牲”骂人，同于“衣冠禽兽”。因为畜生的身体和头都是横向的，而人则是纵向即竖立的。再深入说，这个“狗”也还是“苟”的谐音。
又，（13)《百花亭》第二折《醉春风》后净白：“只是咱同斋朋友，来我跟前揸狗屎，可不着别斋生员笑话。”朱书：“踏狗屎：夺友人之爱，割靴。”引此例。但例句中实际是“踏”字，而不是“踏”字。陆书：“踏狗屎：旧时嫖客夺别人所爱的妓女，俗称‘割靴脚’。‘踏狗屎’即‘割靴脚’的意思。”《汉语大词典》第10册：“踏狗屎：谓旧时妓院里嫖客夺取朋友的相好。又称割靴腰子。”顾书第一册：“揸狗屎：意谓干丑事、夺人所欢。”都即此例。释义正确，也回避理据。对于两个嫖客来说，都不可能把被夺的妓女比喻成狗屎。也应是趣难说法，即“狗屎”是“苟食”的谐音：不正当的食物。早在《诗经》《楚辞》已经以“食”指**，“苟食”即相承而如此的说法。“靴”即“鞋”，是“谐”的谐音，指爱情谐和。割靴一割鞋一割(别人的爱情)谐和。把性关系混乱的妇女叫“破鞋”，即破坏了(别人的爱情)谐和。这种例子是很多的。
又，(14)《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二回：“这些街邻光棍，不怕他还似往常臭硬撒泼，踹狗尾，拿鹅头，往上平走。”此“踹狗尾”自然是“踏狗尾”的仿变，即也是“苟尾”的谐音。“尾”即“交尾”。而“拿鹅头”是“拿讹头”谐音。
详释“铜斗儿家私”、“泼天也似家私”系列词
元曲多见“铜斗儿家私”、“铜斗儿家缘”、“铜斗儿家计”、“铜斗儿家活”等系列词语。最早的解释是朱居易《元剧俗语方言例释》：“稳当可靠的巨大家产。”顾学颉、王学奇《元曲释词》：“铜斗，量器；与‘家缘’、‘家计’、‘家私’等连文，成为元剧中一种熟语，意指家业、家产。童斐《元曲选》注云：‘铜斗，元时俗语，盖谓美富且牢固也。’唐.苏颋《垅上记》载：王莽时的铜斗，在古冢中被发掘，是王莽赐给三公陪葬用的。元剧用‘铜斗’形容家产富有、牢固。”后者的解释虽比前者具体，却更可以辨析仍然错误。
“铜斗”最早作“铜枓”，本是食器。《史记.赵世家》：“(襄子)请代王，使厨人操铜枓以食代王及从者，行斟，阴令宰人各以枓击杀大王及从官，遂兴兵平代地。”《正义》：“枓，音斗。其形方，有柄，取斟水器。《说文》云勺也。”勺类食器的铜枓不可能巨大，自然不可能比喻家产富有。而汉代作为厌胜物的“铜斗”另是一物，本叫“威斗”。《汉书.王莽传》：“铸作威斗。威斗者，以五石、铜为之，若北斗，长二尺五寸，欲以厌胜众兵。”是曲折如北斗星，故可以厌胜。宋王观国《学林.铜斗》：“盖厨人操铜斗者，食器也。威斗者，厌胜之器也，皆非饮酒之器。”食器、厌胜器，也无从比喻家产。王季思等《元杂剧选注》：“铜斗儿是容积很大的量器，元剧常用它比喻大财主的家产。”说是容积很大的量器，这是错误的，毫无根据。况且也没有以容积很大的量器比喻巨大家产的道理和例证。
俗谚：“千年田，八百主。”就是说财产本身并没有稳固牢靠的属性。“铜斗”的许多例句也正是说家产易主，倾荡一尽，并不稳当可靠，与所谓“牢固”恰好矛盾。如：
《宋元戏文辑佚.风流王焕贺怜怜》：“闪得我铜斗家私无片瓦。”《窦娥冤》第一折《赚煞》：“画的铜斗儿家缘百事有，想着俺公公置就，怎忍叫张驴儿情受？”《货郎担》第一折《鹊踏枝》：“有时节典了庄科，准了绫罗，铜斗儿家私恰做了落叶辞柯。"《勘金环》第三折《耍孩儿》：“把我个心厮爱的丈夫归泉的早，把我个铜斗儿般家缘刮地收。”《破窑记》第二折白：“我一脚的不在家，把我铜斗儿家缘都破败了也。”《忍字记》第四折《粉蝶儿》：“干丢了铜斗儿家活。”《锁白猿》第一折《青歌儿》：“他占了我花朵儿娇妻，山海也似田地，铜斗儿活计。”《醒世恒言》卷十七：“似此挥霍，便铜斗家计，指日可尽。”
诸多事理说明上述解释错误。但陆澹安《戏曲词语汇释》、龙潜庵《宋元语言词典》、白维国《金瓶梅词典》、王利器主编《金瓶梅词典》、吴士勋与王东明主编《宋元明清百部小说词语大词典》、《汉语大词典》等都以为“稳当可靠”的解释正确而承袭，可不引录。
笔者完全可以确言，“斗”非器物之斗，而是“北斗星”的省说，指代天。“铜”是“通”的谐音。通斗儿家私，即堆积通达青天的家私。元曲及其他作品中这样明白表达的例句是非常多见的。
《冤家债主》第二折《凤鸾吟》：“随你便攒黄金过北斗，只落的干生受。天那，早寻个叶落归秋。”《小张屠》楔子《幺篇》：“便□有那金银垛至北斗待何如？”《曲江池》第一折《青哥儿》：
“那怕你堆积黄金到北斗边，他自有锦套儿腾掀。”第三折《耍孩儿》：“虽不曾把黄金堆到北斗杓儿柄，也做的过家私叠等。”无名氏《一锭银》曲：“堆金积玉北斗齐，合眼后属谁？富贵一场儿戏，无是非快活了便宜。”又“金银堆到北斗齐，家有个贤妻。儿女成人长立，无是非快活了便宜。”无名氏《十棒鼓》曲：“金银垛到、垛到北斗齐，都成何济？”《雍熙乐府》卷六《点绛唇.油葫芦》：“便将那雪花银直堆到北斗杓儿柄，休想我染半句后婚名。”同上《点绛唇.桃源景.油葫芦》：“北斗垛着金银不称心，还骂道不干家的泼子弟无掩润。”《初刻拍案惊奇》第十八卷：“富翁道：‘日日如此用度，除非家中有金银高北斗，才能象意……’客人道：‘金银高北斗，若只是用去，要尽也不难。须有个法儿。”’《金瓶梅》第五十八回：“正是：饶你有钱拜(摆)北斗，谁人买得不无常？”又第八十九回：“今丢下铜斗儿家缘，孩儿又小。”《儒林外史》第六回：“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童仆成群，牛马成行。”明陶宗仪《綴耕录.哨遍》引钱素庵曲：“恨不得，扬子江变作酒，枣瓤金积到斗，为几文賵背钱，受了些旁人呪。”徐珂《清稗类钞》第四册《讽剌类.不能搬运到黄泉》：“元人吊脱脱丞相云：‘百千万贯犹嫌少，堆积黄金北斗边。可惜太师无脚费，不能搬运到黄泉。’乾隆末，和珅益骄富，或以此诗书其门。大索不得，未几遂败。”
可见，“堆金到北斗”之类是直说，“铜斗儿家私”等是隐曲说法。词义只是指巨大的家产，不含“牢固稳当”的一层意思。元汤式《一枝花.赠玉马勺.梁州》：“美声誉高如金斗，秀名儿近似珠帘。”元马致远《青杏子.姻缘.还京乐》：“美名芳誉，镇平康冠金斗。”这两例“金”是“津”的别写，“津斗”是指银河。可证“斗”是北斗。再高的声誉也可能一落千丈，不可能都牢固不变。
元无名氏《沽美酒过太平令》：“陪了铁板儿般缠般费，坏了铜斗儿家缘家计。”这里用“铁板儿”只能是对“铜斗儿”的临时性仿词，不能反过来证明“铜”是字面意思。《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三回：“我陪铜磬儿家私为焦心一旦儿弃舍。”也只能是“铜斗儿”的临时性仿词。
“堆金到北斗”的说法唐代已经开始。《敦煌变文集.秋胡变文》：“纵使黄金积到天半(畔），乱采垛似丘山，新妇宁有恋心？可以守贫取死。”同上《无常经讲经文》：“直堕(垛)黄金北斗齐，心中也是无厌足。”《旧唐书.尉迟敬德列传》：“隐太子、巢剌王元吉将谋害太宗，密致书以招敬德……仍赠以金银器物一车。……敬德寻以启闻，太宗曰：‘公之素心，郁若山岳，积金至斗，知公情不可移。送来但取，宁须虑也？……’”《资治通鉴》叙敬德事：“世民曰：‘公之心如山岳，虽积金至斗，知公不移。’”胡三省注：“斗，谓北斗。唐人诗曰：‘身后堆金高北斗。’盖时人常语也。”
元明清时又有“泼天也似家私”等词。
《神奴儿》第一折《赚煞尾》白：“泼天也似家私，都是俺两口的。”《看钱奴》第二折开场白：“这几年间暴富起来，做下泼天也似家私。”《老生儿》第一折开场白：“我当日与这刘员外家做女婿，可是为何？都则为这老的他有泼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无。”《合汗衫》第四折《沽美酒》：“若说着俺祖先，好家私似泼天。”《儿女团圆》楔子白：“泼天也似家私，他掌把着，我如今要另分了这家私。”《庄周梦》第二折《幺篇》白：“浮利浮名总是虚，泼天富贵待何如？”《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五回：“西门大官家里富豪泼天，金银广布。”又第五十七回：“就是强奸了嫦娥……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王利器主编《金瓶梅词典》、龙潜庵《宋元语言词典》：“泼天，极言其多，大。”白维国《金瓶梅词典》泼天，形容数量或规模极大。”《元曲释词》：“泼天，极甚之辞。按，‘天’，至高至大，宽广无边，故常用以比喻超乎寻常的事物……‘天’字上若再冠以‘泼’字，是极言之极言也。‘泼天也似家私’，是形容家产富厚，遮天盖地，简直无法估量也。”《宋元明清百部小说词语大词典：“泼天：天一般大。”《汉语大词典》：“泼天：犹满天。形容极大，极多。”又“泼天鬨：犹言天一般大的。《金瓶梅词话》第一回：‘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鬨家业。’”词义解释正确，但都对“泼”字闪烁其词，不作直接解释。
王季思等《元杂剧选注.看钱奴》：“泼天：即拍天，形容气势的高盛。《雍熙乐府》卷一录《贬黄州》剧曲文：‘那里有泼天风浪’，脉望馆本此句作‘那里有拍天风浪’，可证。”所释不确。泼，没有“拍”之义。也没有气势拍天的说法。浪淘可以拍天，财产则不能。仅一处是“拍天”，多处是“泼天”，又不能说是“拍”字误成“泼”字。
今按，“泼”应是“拨”的别写。拨天家私：触及天上的家私。即与“通斗儿家私”同一理据。《汉语大词典》：“拨：碰撞；摩擦。唐岑参《走马川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诗：‘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唐张鷥《朝野佥载》卷六：“衢州龙游县令李凝道性褊急……乘驴于街中，有骑马人靴鼻拨其膝，道怒，大骂，将殴之。”又，“拨触：触动；感触。清陈维崧《水龙吟.寿朱致一五十再用原韵》：‘拨触雄心，半床冷剑，千杯热酒。’柳亚子《为一瓢题扇》诗：‘酒边拨触动牢愁，万恨峥嵘苦未休。’”
对于“拨”的“触及”义，还可补例如下：《太平御览》卷二四八引隋侯白《启颜录》：“道边树有骨?者，车拨伤。”《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誕禅师》：“有新到谓禅师曰：‘某甲从长安来，横担一条拄杖，不曾拨著一人。”卷十一《兴化存奖禅师》：“我向南方行脚一遭，拄杖不曾拨著一个会佛法的人。”各是说：车碰伤树有了骨?；拄杖碰了人。卷十三《五峰遇禅师》：“如何是不拨不触的人。”可见“不拨”与“不触”同义。
“泼天”也可以用来形容其他事物。宋张《贵耳集》卷中：“一公长老，生铁面皮，拨天声价。”《宋诗记事》卷五十四《林宪》：“《台州兜率寺》：‘春江泼天明，萧寺踞山坞。’”《楚昭公》第三折：“风起了，你看泼天也似的大浪，可不苦也！”清《豆棚闲话》：“我生平若娶得这样个标致妇人，由你泼天功名富贵要他干什么。”清李玉《一棒雪.伪献》：“消却泼天愁。”可见都是“高到天际”的意思。
《五灯会元》卷二十《天童咸杰禅师》：“等闲坐断泼天潮，到底身无涓滴水。”同卷《西禅守净禅师》：“佛祖顶上，有泼天大路。未透生死关，如何敢进步？”
《汉语大词典》“泼”的义项四：“满，遍及。参见‘泼天’。”“泼天；犹如漫天。形容极大，极多。”《合汗衫》第四折：“若说着俺祖先，好家私泼天。”《金瓶梅词话.引子》：“就如那石季伦泼天富贵。”清李玉《一捧雪.伪献》：“消却泼天愁。”“泼天哄：犹言天一般大的。《金瓶梅》第一回：‘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按，“哄”是“宏”的别写。“泼”的义项三：“烹，煮。”而例句都是“泼茶”一种。其实仍然是“泼浇”的常义。煮饭、菜等不能用“泼”来说，证明没有这样的词义。
(原载《青海师专学报》2006年第2期）
元剧《杀狗劝夫》第三折,孙虫儿背狗尸掩埋时唱曲《幺篇》：“这等人是狗(苟)相识,这等人有什么狗(够)弟兄？这等人狗(够)年间发迹来峥嵘？这等人说的是狗(苟)声狗(苟)气，这等人使的是狗(苟)心狗(苟)行。有什么狗(够)肚肠般能报主？有什么狗(够)衣饭泼前程？是一个啜(辍字之误)狗尾的乔男女，是一个拖狗(苟)皮（脾）的贼丑生。”
曲文是骂跟着哥哥混骗衣食的所谓朋友。一连十个“狗”字，有九个都应不是字面的比喻，而应是不同的谐音趣说，如上文笔者在括号中所解释的。凡“狗(苟）”谐音，都指斥那是不正当的行为。凡“狗(够）”谐音，都指不够、不能、没有，即否定例句后面说的情况。“有什么狗(够)弟兄”，即不够弟兄。“狗(够)年间发迹来峥嵘”，即不能够发迹峥嵘，没有发迹峥嵘的日子。“有什么狗(够)肚肠般能报主”，即没有能报主的肚肠(指心意）。“有什么狗(够)衣饭泼前程”，即不能有衣食，只是“泼前程”。《新华字典》“够：达到。”《现代汉语词典》：“够：（用手等）伸向不易达到的地方去接触或拿来：够不着、够得着。”就是这个“够”。
前面八个“狗”都只是临时谐音措辞，都不是固定词语。最后面的“拖狗皮”却成为固定词语，参照前面八个“狗”，可知其中也应是谐音趣说。“拖苟脾”即带着苟性，与“狗（苟）心狗(苟)行”同指。此外还有个类似的“踏狗尾”词。由于对这种谐音趣难词语很少研究，往往不能一语中的，不能解释得简明确当，而是从句意做宽泛的猜测，自然也就无从解释理据。下面把有关的例句集中起来，先提出笔者的解释，再对比各种误解。
“踏狗尾”例句较多见。“狗”是“苟”的谐音。理据是：踏苟尾。简明确当的词义应是：尾随别人做不应当的事。
《后庭花》第一折《一半儿》：“若有那拿粗夹细踏狗尾的但风闻，这东西一半儿停将一半儿分。”
《诚斋乐府》之《复落娼》第一折《天下乐》：“子弟每土炕头踏了些狗尾，女娘每房卧中拖了些狗皮。”
汤式《哨遍.新建勾栏教坊求赞》套：“王孙每意悬悬怀揣着赏金，郎君每眼巴巴安排着庆赏□，跳龙门、题雁塔、悬羊头、踏狗尾，一个个皆随喜。”
朱剧易《元剧俗语方言例释》（1956年，后文简称“朱书”）：“踏狗尾(踏狗皮、啜狗尾）：敲诈，讹索。踏一作啜，意同。”有此三例。却完全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连“望文生义”都未做到。三个很不同的词，为什么会是同样的词义呢？说“踏一作啜，意同”，这简直是连最基本的常识性词义都不顾了。认识“啜”字的小学生都不会如此乱说的，竟然出现在学术著作中。
陆澹安《戏曲词语汇释》(1981年，后文简称“陆书”）：“踏狗尾：讹诈。”有例（1）。解释虽合乎句意，却不是准确的词义。因为“踏狗尾”绝对不能有敲诈，讹索的意思。最简单的验证方法就是，“我敲诈他”的意思绝对不能说成“我踏狗尾他”。这种解释只能是根据“将一半儿分”的具体所指来代替词义。但例（2）则明显是说**。“尾”即交尾。仿把禽类交尾用“踏”来说。“苟”指斥与妓女的**。
龙潜庵《宋元语言词典》（1985年，后文简称“龚书”）：“踏狗尾：比喻撩惹是非、狡诈等恶行。……亦作‘啜狗尾’。”有例（1)(3)。撩惹是非与狡诈是大不相同的，为什么能用同一个词来表示呢？龙书对例(3)解释说：“此(明按，指跳龙门等)指各种不同的戏剧题材。”则又与撩惹是非、狡诈不同，解释出尔反尔。也是既无根据又无实例的想当然。“跳龙门”、“题雁塔”是比喻高明的演员做出类拔萃的表演；“悬羊头(按，歇后‘卖狗肉’）”、“踏狗（苟)尾”则是指拙劣的表演。
顾学颉、王学奇《元曲释词》第三册（1985年。后文简称“顾书”）：“踏狗尾：疑为设诈、勒索或偷摸；未详何所取义，待考。踏，一作啜，意同。”老实说明不知理据，是应当的。
《汉语大词典》第10册(1992)：“踏狗尾：方言。谓跟在他人后面沾便宜。”有例（1)。解释比较切合实际，但也是避言“狗”的趣难。说它是方言词，没有根据。已经出版了许多方言词汇辑汇的著作，都没有“踏狗尾”这个词。其实它是作家的文学词语。
又，蒲松龄《聊斋俚曲集.富贵神仙》第六回：“李鸭子……远远的望见一个人，跳过墙去。心里寻思：‘这一定是方娘子的厚（相好的）人。妙哉！我也跳过墙去，踏个狗尾，有何不可？’”此例指**，非常明显。
“拖狗皮”例句更多，但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是例（2）的“拖了些狗皮”则谐音“驮媾屄”。一经指明，就无须多说。第二种是谐音“拖苟脾”，即带有不正的脾性。
《杀狗劝夫》例见前。指混骗衣食。
《剪发待宾》第一折：“则你这拖狗皮缠定这谢家楼，几时得布衣人走上黄金殿。”指贪恋妓女的苟性。例(6)同。
《盛世新声》亥集小令《折桂令》：“见如今莺朋燕友交杂，拖狗皮从他，踏狗尾休夸。”
《气英布》第三折《脱布衫》：“那时节在丰沛县草履团头，常则是早辰间露水里寻牛，骊山驿监夫步走，拖狗皮醉眠石臼。”是指斥刘邦贪酒的苟性。
元人《丸经》：“眼睛饱，肚里饥，桦皮脸，拖狗皮……吃别人，不回礼。”此例指“吃别人，不回礼”的无耻。“桦皮脸”是以脸如桦树皮光滑，与“拖苟脾”复说无耻。例(9)(10)相同。
元刊本《气英布》第三折白：“我不认得恁刘沛公，放二四，拖狗皮，是不回席。”
明徐仲山《杀狗记》第七出《前腔》：“每曰只是拖狗皮，那曾见回个宴席。”
第三种情况，是字面实际意思。
《望江亭》第三折《调笑令》：“见官人远离一射，索用甚从人拦当者，俺只待拖狗皮的拷断他腰截。”是说把如守门狗的拦挡者的腰打断而拖开他。
《荐福碑》第四折《水仙子》：“眼睁睁现放着傍州例，我则去那菜馒头处拖狗皮。”傍州例指前两次的落空，从而提示这第三次也落空。此“拖狗皮”中“皮”指代“肉”。在菜馒头处想要拖出狗肉吃，自然是不可能的。
陆书：“拖狗皮：吃白食。，’有例（4）(5)。龙书：“拖狗皮：（1）专吃白食。”有例（4）(5)(6)。顾书第三册（1988年）：“拖狗皮：吃白食。”有例(9)(12)。《汉语大词典》第六册(1990年）：“拖狗皮：（1)比喻帮闲吃白食。”有例(7)(12)。又，“拖狗皮：（2)纠缠，死皮赖脸。”有例(5)(11)。可以完全相信，这样的解释者也是不自信“拖狗皮”可以比喻专吃白食，只是没有合乎字面的解释，而吃白食又合乎句意，于是就含糊其辞了。顾书：“拖狗皮：用做詈辞，借狗骂人。”有(4)(5)(6)(7)(11)。也是错误地分割成两个义项。《汉语大词典》、顾书把《荐福碑》例也解释成白吃则完全错误。
可以比较，“披人皮”是说剥削残害人的如吃人的猛兽。“披羊皮”是假作软弱善良。“披虎皮”是狐假虎威之类，都是见字明义的。都不用“拖”来说，提示出所拖的不是狗的皮。
“啜狗尾”例仅见于《杀狗劝夫》。笔者以为，紧扣字面，“啜”是“辍”的别写字，词的理据是“綴尾狗”的谐音而倒序。意思是断了尾巴的狗，即骂人是没有尾巴的狗。这是对“衣冠禽兽”和一般以“狗”骂人说法的再创造，突出了趣味性。朱书：“啜狗尾：敲诈，讹索。”陆书：“啜狗尾：拖着一条狗尾巴。‘啜’借做‘缀’。这是骂人畜生的意思。”《汉语大词典》第3册（1989)“啜：（6)同‘缀’。拖着。参见‘啜狗尾’。啜狗尾：拖着一条尾巴。骂人为狗之意。”对字面即词的能指的解释正确，但对所指的解释则不恰切。《汉语大词典》把陆书正确的“啜”借做“缀”，改变成“啜：同“缀”，则又错误。可以附言，苏州话“竖头众牲”骂人，同于“衣冠禽兽”。因为畜生的身体和头都是横向的，而人则是纵向即竖立的。再深入说，这个“狗”也还是“苟”的谐音。
又，（13)《百花亭》第二折《醉春风》后净白：“只是咱同斋朋友，来我跟前揸狗屎，可不着别斋生员笑话。”朱书：“踏狗屎：夺友人之爱，割靴。”引此例。但例句中实际是“踏”字，而不是“踏”字。陆书：“踏狗屎：旧时嫖客夺别人所爱的妓女，俗称‘割靴脚’。‘踏狗屎’即‘割靴脚’的意思。”《汉语大词典》第10册：“踏狗屎：谓旧时妓院里嫖客夺取朋友的相好。又称割靴腰子。”顾书第一册：“揸狗屎：意谓干丑事、夺人所欢。”都即此例。释义正确，也回避理据。对于两个嫖客来说，都不可能把被夺的妓女比喻成狗屎。也应是趣难说法，即“狗屎”是“苟食”的谐音：不正当的食物。早在《诗经》《楚辞》已经以“食”指**，“苟食”即相承而如此的说法。“靴”即“鞋”，是“谐”的谐音，指爱情谐和。割靴一割鞋一割(别人的爱情)谐和。把性关系混乱的妇女叫“破鞋”，即破坏了(别人的爱情)谐和。这种例子是很多的。
又，(14)《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二回：“这些街邻光棍，不怕他还似往常臭硬撒泼，踹狗尾，拿鹅头，往上平走。”此“踹狗尾”自然是“踏狗尾”的仿变，即也是“苟尾”的谐音。“尾”即“交尾”。而“拿鹅头”是“拿讹头”谐音。
详释“铜斗儿家私”、“泼天也似家私”系列词
元曲多见“铜斗儿家私”、“铜斗儿家缘”、“铜斗儿家计”、“铜斗儿家活”等系列词语。最早的解释是朱居易《元剧俗语方言例释》：“稳当可靠的巨大家产。”顾学颉、王学奇《元曲释词》：“铜斗，量器；与‘家缘’、‘家计’、‘家私’等连文，成为元剧中一种熟语，意指家业、家产。童斐《元曲选》注云：‘铜斗，元时俗语，盖谓美富且牢固也。’唐.苏颋《垅上记》载：王莽时的铜斗，在古冢中被发掘，是王莽赐给三公陪葬用的。元剧用‘铜斗’形容家产富有、牢固。”后者的解释虽比前者具体，却更可以辨析仍然错误。
“铜斗”最早作“铜枓”，本是食器。《史记.赵世家》：“(襄子)请代王，使厨人操铜枓以食代王及从者，行斟，阴令宰人各以枓击杀大王及从官，遂兴兵平代地。”《正义》：“枓，音斗。其形方，有柄，取斟水器。《说文》云勺也。”勺类食器的铜枓不可能巨大，自然不可能比喻家产富有。而汉代作为厌胜物的“铜斗”另是一物，本叫“威斗”。《汉书.王莽传》：“铸作威斗。威斗者，以五石、铜为之，若北斗，长二尺五寸，欲以厌胜众兵。”是曲折如北斗星，故可以厌胜。宋王观国《学林.铜斗》：“盖厨人操铜斗者，食器也。威斗者，厌胜之器也，皆非饮酒之器。”食器、厌胜器，也无从比喻家产。王季思等《元杂剧选注》：“铜斗儿是容积很大的量器，元剧常用它比喻大财主的家产。”说是容积很大的量器，这是错误的，毫无根据。况且也没有以容积很大的量器比喻巨大家产的道理和例证。
俗谚：“千年田，八百主。”就是说财产本身并没有稳固牢靠的属性。“铜斗”的许多例句也正是说家产易主，倾荡一尽，并不稳当可靠，与所谓“牢固”恰好矛盾。如：
《宋元戏文辑佚.风流王焕贺怜怜》：“闪得我铜斗家私无片瓦。”《窦娥冤》第一折《赚煞》：“画的铜斗儿家缘百事有，想着俺公公置就，怎忍叫张驴儿情受？”《货郎担》第一折《鹊踏枝》：“有时节典了庄科，准了绫罗，铜斗儿家私恰做了落叶辞柯。"《勘金环》第三折《耍孩儿》：“把我个心厮爱的丈夫归泉的早，把我个铜斗儿般家缘刮地收。”《破窑记》第二折白：“我一脚的不在家，把我铜斗儿家缘都破败了也。”《忍字记》第四折《粉蝶儿》：“干丢了铜斗儿家活。”《锁白猿》第一折《青歌儿》：“他占了我花朵儿娇妻，山海也似田地，铜斗儿活计。”《醒世恒言》卷十七：“似此挥霍，便铜斗家计，指日可尽。”
诸多事理说明上述解释错误。但陆澹安《戏曲词语汇释》、龙潜庵《宋元语言词典》、白维国《金瓶梅词典》、王利器主编《金瓶梅词典》、吴士勋与王东明主编《宋元明清百部小说词语大词典》、《汉语大词典》等都以为“稳当可靠”的解释正确而承袭，可不引录。
笔者完全可以确言，“斗”非器物之斗，而是“北斗星”的省说，指代天。“铜”是“通”的谐音。通斗儿家私，即堆积通达青天的家私。元曲及其他作品中这样明白表达的例句是非常多见的。
《冤家债主》第二折《凤鸾吟》：“随你便攒黄金过北斗，只落的干生受。天那，早寻个叶落归秋。”《小张屠》楔子《幺篇》：“便□有那金银垛至北斗待何如？”《曲江池》第一折《青哥儿》：
“那怕你堆积黄金到北斗边，他自有锦套儿腾掀。”第三折《耍孩儿》：“虽不曾把黄金堆到北斗杓儿柄，也做的过家私叠等。”无名氏《一锭银》曲：“堆金积玉北斗齐，合眼后属谁？富贵一场儿戏，无是非快活了便宜。”又“金银堆到北斗齐，家有个贤妻。儿女成人长立，无是非快活了便宜。”无名氏《十棒鼓》曲：“金银垛到、垛到北斗齐，都成何济？”《雍熙乐府》卷六《点绛唇.油葫芦》：“便将那雪花银直堆到北斗杓儿柄，休想我染半句后婚名。”同上《点绛唇.桃源景.油葫芦》：“北斗垛着金银不称心，还骂道不干家的泼子弟无掩润。”《初刻拍案惊奇》第十八卷：“富翁道：‘日日如此用度，除非家中有金银高北斗，才能象意……’客人道：‘金银高北斗，若只是用去，要尽也不难。须有个法儿。”’《金瓶梅》第五十八回：“正是：饶你有钱拜(摆)北斗，谁人买得不无常？”又第八十九回：“今丢下铜斗儿家缘，孩儿又小。”《儒林外史》第六回：“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童仆成群，牛马成行。”明陶宗仪《綴耕录.哨遍》引钱素庵曲：“恨不得，扬子江变作酒，枣瓤金积到斗，为几文賵背钱，受了些旁人呪。”徐珂《清稗类钞》第四册《讽剌类.不能搬运到黄泉》：“元人吊脱脱丞相云：‘百千万贯犹嫌少，堆积黄金北斗边。可惜太师无脚费，不能搬运到黄泉。’乾隆末，和珅益骄富，或以此诗书其门。大索不得，未几遂败。”
可见，“堆金到北斗”之类是直说，“铜斗儿家私”等是隐曲说法。词义只是指巨大的家产，不含“牢固稳当”的一层意思。元汤式《一枝花.赠玉马勺.梁州》：“美声誉高如金斗，秀名儿近似珠帘。”元马致远《青杏子.姻缘.还京乐》：“美名芳誉，镇平康冠金斗。”这两例“金”是“津”的别写，“津斗”是指银河。可证“斗”是北斗。再高的声誉也可能一落千丈，不可能都牢固不变。
元无名氏《沽美酒过太平令》：“陪了铁板儿般缠般费，坏了铜斗儿家缘家计。”这里用“铁板儿”只能是对“铜斗儿”的临时性仿词，不能反过来证明“铜”是字面意思。《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三回：“我陪铜磬儿家私为焦心一旦儿弃舍。”也只能是“铜斗儿”的临时性仿词。
“堆金到北斗”的说法唐代已经开始。《敦煌变文集.秋胡变文》：“纵使黄金积到天半(畔），乱采垛似丘山，新妇宁有恋心？可以守贫取死。”同上《无常经讲经文》：“直堕(垛)黄金北斗齐，心中也是无厌足。”《旧唐书.尉迟敬德列传》：“隐太子、巢剌王元吉将谋害太宗，密致书以招敬德……仍赠以金银器物一车。……敬德寻以启闻，太宗曰：‘公之素心，郁若山岳，积金至斗，知公情不可移。送来但取，宁须虑也？……’”《资治通鉴》叙敬德事：“世民曰：‘公之心如山岳，虽积金至斗，知公不移。’”胡三省注：“斗，谓北斗。唐人诗曰：‘身后堆金高北斗。’盖时人常语也。”
元明清时又有“泼天也似家私”等词。
《神奴儿》第一折《赚煞尾》白：“泼天也似家私，都是俺两口的。”《看钱奴》第二折开场白：“这几年间暴富起来，做下泼天也似家私。”《老生儿》第一折开场白：“我当日与这刘员外家做女婿，可是为何？都则为这老的他有泼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无。”《合汗衫》第四折《沽美酒》：“若说着俺祖先，好家私似泼天。”《儿女团圆》楔子白：“泼天也似家私，他掌把着，我如今要另分了这家私。”《庄周梦》第二折《幺篇》白：“浮利浮名总是虚，泼天富贵待何如？”《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五回：“西门大官家里富豪泼天，金银广布。”又第五十七回：“就是强奸了嫦娥……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王利器主编《金瓶梅词典》、龙潜庵《宋元语言词典》：“泼天，极言其多，大。”白维国《金瓶梅词典》泼天，形容数量或规模极大。”《元曲释词》：“泼天，极甚之辞。按，‘天’，至高至大，宽广无边，故常用以比喻超乎寻常的事物……‘天’字上若再冠以‘泼’字，是极言之极言也。‘泼天也似家私’，是形容家产富厚，遮天盖地，简直无法估量也。”《宋元明清百部小说词语大词典：“泼天：天一般大。”《汉语大词典》：“泼天：犹满天。形容极大，极多。”又“泼天鬨：犹言天一般大的。《金瓶梅词话》第一回：‘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鬨家业。’”词义解释正确，但都对“泼”字闪烁其词，不作直接解释。
王季思等《元杂剧选注.看钱奴》：“泼天：即拍天，形容气势的高盛。《雍熙乐府》卷一录《贬黄州》剧曲文：‘那里有泼天风浪’，脉望馆本此句作‘那里有拍天风浪’，可证。”所释不确。泼，没有“拍”之义。也没有气势拍天的说法。浪淘可以拍天，财产则不能。仅一处是“拍天”，多处是“泼天”，又不能说是“拍”字误成“泼”字。
今按，“泼”应是“拨”的别写。拨天家私：触及天上的家私。即与“通斗儿家私”同一理据。《汉语大词典》：“拨：碰撞；摩擦。唐岑参《走马川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诗：‘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唐张鷥《朝野佥载》卷六：“衢州龙游县令李凝道性褊急……乘驴于街中，有骑马人靴鼻拨其膝，道怒，大骂，将殴之。”又，“拨触：触动；感触。清陈维崧《水龙吟.寿朱致一五十再用原韵》：‘拨触雄心，半床冷剑，千杯热酒。’柳亚子《为一瓢题扇》诗：‘酒边拨触动牢愁，万恨峥嵘苦未休。’”
对于“拨”的“触及”义，还可补例如下：《太平御览》卷二四八引隋侯白《启颜录》：“道边树有骨?者，车拨伤。”《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誕禅师》：“有新到谓禅师曰：‘某甲从长安来，横担一条拄杖，不曾拨著一人。”卷十一《兴化存奖禅师》：“我向南方行脚一遭，拄杖不曾拨著一个会佛法的人。”各是说：车碰伤树有了骨?；拄杖碰了人。卷十三《五峰遇禅师》：“如何是不拨不触的人。”可见“不拨”与“不触”同义。
“泼天”也可以用来形容其他事物。宋张《贵耳集》卷中：“一公长老，生铁面皮，拨天声价。”《宋诗记事》卷五十四《林宪》：“《台州兜率寺》：‘春江泼天明，萧寺踞山坞。’”《楚昭公》第三折：“风起了，你看泼天也似的大浪，可不苦也！”清《豆棚闲话》：“我生平若娶得这样个标致妇人，由你泼天功名富贵要他干什么。”清李玉《一棒雪.伪献》：“消却泼天愁。”可见都是“高到天际”的意思。
《五灯会元》卷二十《天童咸杰禅师》：“等闲坐断泼天潮，到底身无涓滴水。”同卷《西禅守净禅师》：“佛祖顶上，有泼天大路。未透生死关，如何敢进步？”
《汉语大词典》“泼”的义项四：“满，遍及。参见‘泼天’。”“泼天；犹如漫天。形容极大，极多。”《合汗衫》第四折：“若说着俺祖先，好家私泼天。”《金瓶梅词话.引子》：“就如那石季伦泼天富贵。”清李玉《一捧雪.伪献》：“消却泼天愁。”“泼天哄：犹言天一般大的。《金瓶梅》第一回：‘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按，“哄”是“宏”的别写。“泼”的义项三：“烹，煮。”而例句都是“泼茶”一种。其实仍然是“泼浇”的常义。煮饭、菜等不能用“泼”来说，证明没有这样的词义。
(原载《青海师专学报》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