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和灰不是神秘的“法宝”——民俗机制系列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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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民俗的构成是复杂的，有内容与形式统一、手段与目的统一的部分，也有不统一的部分。前者事理明白或比较明白，没有遮掩或骟人的因素，无神秘性，后者则隐闭真正的、不能说破的原因或所谓道理，便是神秘文化。目前对民俗的深层机制研究还很不细致、准确，往往把无神秘性的内容误说成神秘，而又不能揭示神秘性何在，实际上便夸大了神秘文化，反而起了渲染迷信的不良作用，不符合研究民俗、破除迷信的目的。
金良年主编《中国神秘文化百科知识》的第一部分是《观念篇》，对众多的神秘文化观念作叙述和按系统例说，往往就有上述的混淆和误说。《观念篇》中有一文叫《法宝》，开篇说：
“中国神秘文化体系内的法宝，泛指一切经过人们有条件地操纵运作便能发挥所谓超自然法力的‘宝物’，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可供制作或能直接充当法宝用的天然材料，如水、石头及部分植物及矿物等，另一类是经人工制作合成的器具，如工具、武器、饰物等。”
“法宝使用的情形，也可以分作两类，一类仅存在于口耳相传或神魔文化作品中，如《西游记》里哪吒的风火轮、李天王的宝塔等；另一类则存在于社会俗信中，即存在于一定历史阶段上的民众信仰和风俗实践中，具有更加普遍的意义。本文所介绍的内容，基本上同后一种在情形相关联。”
其实，平实说来，在我国一般民俗和神秘文化民俗中，并没有“法宝”这个观念。把水、石头、某些植物、矿物在民俗中的特殊使用，称为“法宝”，有哗众取宠之嫌，不合科学研究的准确性、严肃性，反而掩盖了对民俗机制和文化底蕴的探究。
一、水在民俗中的机制
《法宝》一文的首项所叙是“水”。文言：“在泛神观念盛引的中国古代，水的神化尤为突出，被推崇为‘五行’（指金、木、水、火、土）之首，……是施用范围最广、神通最多的法宝之一。”
《尚书.洪范》中虽以水为五行之首，但《国语.郑语》“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中又是木、火、金、水、土的顺序。《越绝书.计倪内经》作金、木、水、火、土，更成为后来通行的顺序。五行的顺序与水的神化、推崇无关，更说不上“尤为突出”。这个小小问题也看出把水说成法宝之论是不合实际的。
以下辨析所谓水的四种法宝神通。
“首先，水可赐福生财。俗信以为在各种特定的时节汲取的水，可以给饮用者带来福气或财喜。如夏历正月初一早上汲取的井水或河水，称‘银水’或‘财水’，谁先抢先汲来烧茶并献给祖先，谁就财源兴旺，遂有‘抢银水’、‘卖财水’等种种风俗产生。又有在夏历除夕守岁至半夜，打起灯笼去汲取河水的，叫‘天地水’，用‘天地水’煮食供奉天地神祇，可保来年大吉。此外，如立春时汲水谓‘神水’，七夕时汲水谓‘鸳鸯水’，腊八时汲的水谓‘金马驹’，俗信认为均有特效。”
按，以水言钱财，是语言的转换说法，不具神秘性。最早把钱币称为“泉”，取流通不竭寓意。泉是水，“泉”字中含“水”字，后来便以水言钱财。这与对水的崇拜无关。详见《水、柴、蛇、龙与钱的关系》一文。
在某些节日汲水为食设祭可得财，是利用上述民俗制造热闹气氛，各地节日文化多有此类趣说。如把“福”字倒贴而有“福到”的口采。有的地方除夕之夜紧挨门外特放一捆柴，初一清早开门时有意让柴倒进门内，而喜说“财到”的吉利语。这是利用谐音作手段，谁也不会天真地相信，并不是神秘文化。水、“福”字，柴，并无什么不可知的神秘性，不是什么“法宝”。
至于把此用的河水另叫“天地水”，应是“天底水”的讹变，区别雨水。“鸳鸯水”之名，因七夕牛郎织女相会。而腊八节汲的水叫“金马驹”更为有趣，可惜名义不详。
“其次，水可禳灾解厄。俗信以为在各种特定时节生成的露水，有祛邪禳灾的功效。如谷雨日所收的露水，用来画符并贴在墙上，有厌胜诸毒的作用；农历四月初八所收露水用于磨墨，书写咒语于红纸上，再贴在墙上，可禳蝗灾；夏历八月初一‘六神日’所收露水，以朱砂点灸，可祛百病，等等。”
按，对露水神秘化是道家的倡说。道教提倡不食五谷以成仙，相对来说，人可在一定时间内不食，却不能不饮，于是倡说饮沌净的露水，又增生出某种露水可治病除邪。这也影响到以前的中医。《本草纲目.露水》就有以下几种说法。
外涂治疗疥癞的药要用露水调制。
百草秋露，愈百疾，止消渴（糖尿病）。
百花上露，令人好颜色。
柏叶、菖蒲上露，明目。
韭叶上露，去白癜风。
由于这种说法实际不能证实，于是又修改成要某个时间的露水。一种是附会到二十四节气上，一种是附会到神的生日、祭日，或某个特殊节日。如四月八是释迦牟尼佛的生日。“六神日”的说法汉代已有。《风俗通义》：“八月一日是六神日，以露水调朱，蘸小指，宜点灸，去百病。”而《本草纲目》说的却是，用它磨墨点太阳穴止头痛，点膏肓穴治劳瘵。不说治百病。至于六神是哪六位神，这天是他们的生日或死日，谁也说不清楚。
李时珍《本草纲目》所叙的节气水、是：立春、清明的露水叫“神水，宜浸造诸风、脾胃虚损诸丹凡散及药酒，久留不坏。”但有多少人能在一个清晨收集到为自己治病配药所需要的露水呢？至于药房要天天卖大量的药，更不会有那么多的露水。即令它真是“神水”，岂不是画饼充饥、水中捞月？只有这两个节气的露水是神水，岂不又说其馀二十二个节气的露水又是“凡水”。
“第三，水可治病召魂。俗信以为各种经过特定条件处理的水，有治病神效。”例如巫祝在水上画符的符水，祭神的清水，接下的不落地的雨水，特叫“无根水”。
按，饮“符水”本指把画符的纸烧成灰，用水冲服，干纸灰难以咽下。不会画符的巫师便另说是把符画在水上。神秘的机制是符，一种变相的文字崇拜。
“无根水”本指从井中打上未着地的井水，从未受地面热气的影响，是中医的神异说法之一。《本草纲目.井泉水》：“至于井之水一也，尚数名焉，况其他者乎。反酌而倾曰‘倒流’，出瓷未放曰‘无根’，无时初出曰‘新汲’，将旦首汲曰‘井华’。”这本是哗众取宠、故弄玄实，无关实际。中医说它们有特殊药效，巫祝说可驱邪，便是故作神秘化，但其中并无特殊的机制。
把无根水另解释为未着地的雨水，首见于《西游记》第六十九回。孙悟空用马尿和锅墨给朱紫国王和成药凡“乌金丹”，又说需要药引子，容易找到的有六种：“半空飞的老邪屁，紧水负的鲤鱼尿，王母娘娘擦脸粉，老君楼内炼丹灰，玉皇戴破的头巾要三块，还要五根困龙须。”可见这是开玩笑。所谓容易找到的，其实是根本就没有的。国王只好再问不容易找的引子，孙行者说是无根水。众官说：“我这里人家俗论：若用无根水，将一个碗盏，到井边，或河下，舀了水，急转步，更不落地，亦不回头，到家与病人吃药，便是。”行者道：“井中河中之水，倶是有根的。我这无根水，非此之论，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无根水’。”
孙行者知道自己胡弄成的假药无效，便另说无根水，想拖时间，在下雨之前离开此地。这实是作家吴承恩借孙悟空显自己才智。不料这种说法竟然流传。这也是无恶意的巧意骗人变成神秘文化之例。
关于用水招魂，书中的举例如：小孩失魂，夜半祈祷后，抱病孩从小河跳过，魂即归身。或天黑时端一碗水，从认为失魂的方向叫名呼唤，如水中起泡，魂即被叫回。因而水是招魂的法宝。
按，用“过河”法招魂，应是谐音“过祸”的神秘机制。失魂是祸，“过祸”即度过祸难而平安。方言或“河”与“祸”近音、同音。而端水叫名招魂，似是过河招魂的简化代替，因也有不便过河和附近无河的。水中起泡，视为水中（即河中、即祸中）小儿已有呼气而活。
但是，该文过简，未交代碗中水为什么会起泡，而这也是神秘所在之处。想来，是端碗者(往往是巫者)有意走路不稳，水受震荡，有浪花成水泡。想来，这是聪明的巫者设计的自欺欺人的叫魂法。他们有多次实践，坎坷之地可如走平路，平路上也会有颠簸。要水起泡与否（即魂招回与否)都是容易的，只要报酬多。
《中国神秘文化百科知识》的《招魂》一文，叙布依族为失魂小孩叫魂的办法：用小木棍札梯子放入河中，在岸上叫名。如有小虫爬到小梯上，表示魂已叫回。又，江南赣南一带也是在桥头或河边为小孩叫魂。而书中对它们都未分析这种设计的机制。
很显然，同在河中叫魂，就是不同地区神秘文化的网络性近似机制：“河”与“祸”的谐音。河中小虫在平时也会爬到飘浮的树枝、草叶上，便仿札成小梯，只要耐心等待，魂是易被叫回的。这种象征性认定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这种神秘机制比较简单，容易看破。
《法宝.水》一文又言：亡灵在走向冥府途中，会有障碍而迷失道路，“须借各色法宝的神力，其中之一便是水。”孝子要到河边投一枚钱币“买水”，为死者洗眼、洗耳、洗五官、洗身。有的还有以小瓶装水入葬。俗信此“亮眼瓶”的水可治眼疾，甚至有人高价卖人盗墓取此水。亡灵超度仪式的洗浴、搭奈河桥，也要用水。
按，以上符水治病，叫魂、给亡灵洗浴三项用水并不一样，不可混同一谈。符水治病的神秘骗人在符不在水。过河叫魂的神秘在“过祸”的谐音。为死者洗浴更是正常性用水。买水是增加操作性的趣说。无论如何都说不到水是有神力的法宝。这样说不能恰当的揭露神秘文化，反而是渲染、扩大了神秘性。
至于为死者洗眼以免迷途说法，才是净尸的迷信衍化。墓中亮眼瓶的水可治眼疾，是另一民俗机制：以毒功毒、以秽除秽。墓中各种东西，甚至今时葬仪中的铭旌布、花圈上的花、孝衣、挽幛等，都有被视为可驱邪或促寿的，便是同一网络的系列个体。
“最后，水还用来占卜。如近人胡朴安编《中华全国风俗志.吴中岁时杂记》：‘自岁朝至十二日，以瓶汲水，秤其轻重，以卜岁中水旱。自元旦至十二日，当一岁三月，重则其月多水，轻则旱。’另外，流行全国的‘七夕卜巧’之俗，也是以水和针相配套的占卜方法。即日中以盆盛水，投针使之浮在水面，再看水底针影，据此作出所卜之女将来是智是愚的判断。”
用秤水重判断未来降雨量，类似取样分析。但介绍苟简，不足以看出有无合理性。如井水、河水，只有比重的不同，即所含泥沙、矿物质的量的差别，但在正月的前十二天中是不会有差别的。同一容量的水，不会有轻重的变化；即令有变，也不代表本年前三月的雨量。《本草纲目》引《月令通纂》所叙的这一方法，却是正月前十二天的水重代表十二个月的水量。
可以说，这种方法是不科学的。但它把方法明明白白讲清楚了，便没有丝毫的神秘性，不是神秘文化。所秤的水，更说不上是法宝。可以想见，这必是古老的某种预测雨量方法的传承简化，只具有年节活动的仪式性，传示对雨量的关心，而失去了原有的具体内容。更可见无神秘性。
至于七夕浮针占巧，水本身也没有神秘性，不是法宝。把针影与人的智或愚联系是求趣。如果这个活动所用的水是法宝，那针岂不也是法宝。也有把小蜘蛛放在盒中，次晨按蛛网占卜的，陕西许多地方是看豆芽菜浮水的投影的。蜘蛛和豆芽岂不也成了法宝？
总之，该文所叙，有的活动无神秘性；有的民俗有神秘性，却不体现在所用的水；有的事项中水确有神秘性，但何由而来，所遮隐的实际机制是什么，却没有研究，不能揭秘。水本身都无神秘性。
水的神秘性，倒是在中医的治疗上表现得突出而普遍，可做对比。下面就《本草纲目》的有关内容作分析。
立冬后十日到小雪节气间，极少有雨，如有雨，特叫“液雨”，又叫“药雨”。这种雨水可杀百虫。因为立冬之后多种虫子都已死或蛰服冬眠，便附会说此种雨水可杀百虫。
古人为了对露水神异化，用大蚌壳夜中承受少许露水，特叫“明水”，中医说它可明目定心，去小儿烦热、止渴。
夏冰，消除皮肤上斑痕。古代夏天有藏冰的极少，便有了这种说法。现在易买到冰制品，有斑痕的人不妨试试这个奇方，可知无效。竹篱笆上、树干洞穴中的水，中医叫“半天水”，可以镇邪气，治流行传染病、诸疮。
逆流水，即向西流的河水，治中风、疟疾。
屋漏水，洗犬咬疮，涂疣目、丹毒。
古墓中水，洗诸疮。
古墓中死人吃食罐中的积水，治心腹痛、恶梦鬼神、杀蛔虫、噎食病。又说，用它洗眼可以见鬼。
山中有赤蛇的泉水，治诸瘕、恶虫入腹、恶虫咬人生疮。
车辙中水、牛蹄印中水，洗疠疡风，甚良。
甑气水，沐头可长发并黑润，治小儿诸疮。
二家洗碗水，洗恶疮，立效。
磨刀水，通小便、肛门红肿、脱肛、蛇咬。
猪食槽中水，洗蛇咬。
集市中屎坑水，二次各饮一小盏，治糖尿病。
洗手脚水，治病后复发。
洗儿水，治胎衣不下。
从以上来看，有的医生专意寻找一些奇奇怪怪的水，说有某种疗效。有的可以找到附会原因。如富人的古墓中或有多量石灰以防潮护棺，石灰水有微弱的抑菌作用，偶可使疮不感染(但也可能就含其他病菌或有害成分）。由此绝对化，而认为一切古墓中积水都可治疮。甑器水就是蒸馍时的蒸馏水，俗称气馏水。把“蒸”字谐音成“鬓”，即头发稠密；把“蒸发”的“发”谐音成“头发”的“发”(原来二字不同形，现在同音代替）。假设别人家的婴儿出生时胎衣顺利已下，饮洗此婴儿水可感应得使胎衣产出。而倒流水、屋漏水、尿坑水等等，可以说是专为求神秘，让人感到用此奇药的医生多知，医术高。
至于民间流传的、古代非医学书籍中所记的怪药也不少。如鲁迅名作《药》中说的，用热馒头蘸砍头犯人的鲜血吃，可以治肺病。这众多的情况说明，神秘文化遍布许多地方，在中医中也大量存在。
二、灰在民俗中的机制
《法宝》文的第二种法宝是灰，也出人意料。
《庄子.应帝王》言巫者季咸给壶子相面后说：我看见了湿灰，知道他活不到十天了。学者们都解释为：湿灰指面如湿灰。死灰还可能有复燃的希望，湿灰是绝对不可再燃了。这是合宜的。是比喻的说法，无神秘性。
此文却凭空说：“时人观念中，‘湿灰’便是‘寂魄’所化。从另一个角度确证此说的事象是：过去人们常把‘焚尸扬灰’的动作与‘斩尽杀绝’的意图联系起来，其本意亦在于相信精魂在灰中，分撒开后，就可以达到阻挠其聚合的目的。反过来，在火葬通行的今天，亡者亲属依旧郑重其事地将骨灰保存起来，乃至作为‘二次葬’（即火葬后再土葬)的主体，似也是这种观念的折射。”
这个推论全无道理。因为：
1庄子时代并没有“湿灰是寂魄所化”的观念。论者凭空编造了这个观念。
2寂魄即没有什么表现或反应的魂灵，是对梦不到已死亲人的遗憾说法。这正与变为湿灰相矛盾。而且，人未死，魂魄怎会化为湿灰？
3焚尸扬灰是泄愤之举，并非为了阻止魂灵聚合。
4保存火化的骨灰不是为保存魂灵，而是表示依恋和怀念。
5二次葬骨灰是事之必然，也不是保存魂灵。
其实，说骨灰有魂灵也是鬼神观念，不必如此曲证。但是，此文却又把骨灰有魂灵变成了草木灰有神秘性，也是法宝。下面辨析这种法宝的例证。
(一）占验节气。古人把苇膜灰放在律管中，按灰飞出的情况测节气的变化，叫“候报”。这是有科学道理的,一切过程都明明白白,没有遮隐。从无人说它是迷信的,神秘的。此例纯误。
又例，《淮南子》有用画灰来制造月晕的方法。按，《淮南子.览冥训》：“画随灰而月运(晕)阙，鲸鱼死而彗星出。”是说：月晕主有敌人包围，用灰画一个圈而留个缺口，月晕圈也就出现缺口，包围就会被冲破。这是神秘的，但在于这个说法，而不在于灰。在地上画大圈要感应天象，用灰画是首先的方便用物，古人也没有说感应的原因在于灰。
(二)祈年祝吉。江南农民除夕用灰画米囤、元宝。或：二月二龙抬头之日，用灰画粮囤、钱柜，叫“打囤”。或把炉灰撒在粮囤上，再撒粮食，烧香，或叫“填仓”。或用薄布包灰在地上或门上拓留灰印，叫“印灰”。都是祈丰年的民俗。
这些民俗中的灰似乎都有神秘性，此文却未揭明来源。这是“打灰堆”的变衍。“灰”是农家烧柴之灰，作肥料用。本原故事正作“打粪堆”。
《太平广记》卷二九二《欧明》（出《博异录》）：欧明得名叫如愿的神女之助，成为富人后不再爱他。岁朝要打她，她走入粪堆，上有昨日除夕扫除的薪柴。欧明说：“你能再使我富，就不再打你。”由此，“今世人岁朝鸡鸣时，辄往捶粪，云使人富。”后来时间提前到除夕。范成大《腊月村田乐府.打灰堆词》：“除夜将阑晓星烂，粪扫堆头打如愿。”
这个故事又源于梦占。《晋书.殷浩传》：“或问浩曰：‘将莅官而梦棺，将得财而梦粪，何也？’浩曰：‘官本朽腐，故将得官而梦尸；钱本粪土，故将得钱而梦粪秽。’时人以为名言。”敦煌本《新集周公解梦书》：“梦见路上屎尿，大得财。”斯六二?卷《解梦书》：“梦见粪污衣，得财。”
这一梦占的实际神秘所在，是“棺”谐音“官‘粪”谐音“丰”，指财丰。殷浩的解释实是借题表白他的清高：视官为朽腐，钱为粪土，故时人以为名言。对梦象的解释正确，说不上是名言。
应是先有这种梦兆，文人再由此拟出如愿的故事，特意让她真的入粪堆。由此故事的影响，有了打粪堆、打灰堆的民俗。柴草灰是钾肥即同于粪，粪是秽物，“秽”也会回变为“灰”。打粪不雅，变为打灰堆。清代时江南又变为以灰画粮囤、元宝、钱柜之类。原故事在正月初一打灰堆一节，在许多地方又衍化成此日不扫地、不倒土，即不使钱财出门。至于二月二日画灰囤，却是把此日撒灰防害虫的另俗与打灰堆混为一体了。所以，灰本身不是法宝，谐音遮隐后才使它神秘化的。
(三)驱虫禳毒。此指二月二、五月五洒灰驱毒虫的多种民俗。然而这是合科学道理的，不属于神秘文化。
《周礼.秋官.赤犮氏》：“掌除墙屋，以蜃炭攻之，以灰洒毒之。”又《蝈氏》：“掌去蛙黽，焚牡菊，以灰洒之则死。”可见是历史很久远的。
蜃炭即蚌壳灰。炭，指有烧不充分的块状。它与草木灰都属碱性，略同石灰，古代广泛用来杀虫。
(四）治病。例言《述异记》叙一道士饮醇灰汁数升，洗肠疗疾。又例，民间以香灰治病。
按，这确是庸医及术士的神秘说法而骗人。以香灰为例，《本草纲目》只言“铁扑金刃伤损，掩之，止血生肌。”应际是应急的止血办法，又因是燃烧香料而成，是干净的，没有副作用，是合宜的。
草木灰可驱虫、止血，庸医及术士便用来治其他的病。这是无知或有意骗人，更不应说是神秘的法宝。
碗筷、钱币、灯烛、箕帚和量具不是法宝——民俗机制系列谈之二
一、碗犊
《中国神秘文化百科知识》的《法宝.碗筷》：“碗筷是中国人的传统食具，又在所谓‘礼器’之列，供祭祀用一俗信以碗筷为法宝的由来或与此相关。”
礼器即上古的祭器，专指樽、彝、簋、豆之类庄重典雅的食器。普通的碗筷未获得礼器的敬称。神秘文化中的碗筷与它们的用途无关，也不全因为祭祀，机制在它们的称名或用料。《碗筷》文所叙民俗共四项，详辨如下。
第一项，“比如旧时，家族合祭后，用过的碗筷常为子弟均分，像宝贝似的珍藏起来，以为借此可得祖宗神灵护佑。”
第二项，寿宴之后，主人要向贺寿者赠碗，叫寿碗，人们以为持有者可长寿。又，高寿者去世后，丧主备多量碗筷，供助丧、吊唁者任意拿走，名叫“抢筷”，持有者可延年。
按，此两项实是同一机制。“碗”，谐音“蔓”，瓜蔓性向远处延伸而长，蔓上连连结瓜，比喻子孙繁衍、亲族壮大。《诗经.大雅.瓜瓞》：“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朱熹《诗集传》：“大曰瓜，小曰瓞。瓜之近本初生常小，其蔓不绝，至末而后大。”“碗”又谐音“万”，寓万寿无疆、子孙万代。筷子古叫“筋”，而谐音“住”，指永住人间，好景常在。
家族合祭祖先和庆寿，是如此用法的两个特定条件。合祭显示团结和睦，分碗筷又不涉及遗产、价值，分而留作纪念，从而誉说祖宗佑护。所佑的不外乎是长寿和子孙传代。
庆寿不是祭祀，赠碗与抢筷，也是图吉利，并增加热闹气氛。借他人之寿祝愿自己之寿。但核心却在“蔓”、“万”、“住”的谐音机制。知道此理，便不神秘，破除了原有的迷信。
碗筷的这种民俗的特殊条件，有依附的曲折原因，不是神秘的法宝。抢筷之类，影响所至，也有偷的。或者先是偷，而后变为主人主动的赠和让公开抢。也有在婚宴上偷的。
第三项，用来占卜。《三国志.吴志.赵达传》叙赵达到朋友家，主人请吃便饭后歉意无酒。赵达精通方术，用一只筷子纵横摆布后说：你的东墙下有好酒，又有好肉，怎么舍不得呀？有的地方自己为儿女婚姻合八字。把八字写在纸上，放在筷笼中，几天来如家中平安无事，则婚姻和谐。又如，巫祝或掷碗于地，从碎块之状及数目给人占卜吉凶。
按，赵达例用筷子占卜而知主人藏有酒肉，一定是预知，不是筷子有灵气可算知。古代记数和用以计算的小竹签叫算子或筹子，也有人用此摆八卦占卜。占卜又叫算卦。筷子竹质，如算子，赵达临时用筷子比划占卜。在一定情况下，也会有人用小木棍、树枝等布卦，能说也是法宝吗？
把八字纸条放在筷笼里占合婚，也是把筷子当做算子，以“笼”谐音“拢”，指相合。即：筷笼一算拢—算合(婚）。它本身只表示“算”的操作，而另由家中其他事的顺利与否，有无镜破、碗破来断定合与否。有的迷信老人仅从镜或碗等破，就相信婚姻或其他事情不谐。可见，筷子无关紧要，不是法宝。
上古用龟甲裂纹占卜，分成瓦纹、玉纹、田纹三种，叫“三兆”。唐人即有直接的瓦卜，摔瓦而看碎块及裂纹。杜甫《戏作俳谐体遣闷》之二：“瓦卜传神语，畲田费火耕。是非何处定，高枕笑浮生。”是四川夔州(今奉节县一带）的习俗。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引玉洙曰：“巫俗击瓦，观其文理分拆，以卜吉凶。”又引《岳阳风土记》：“荆湖民俗，疾病不事医药，惟灼龟打瓦，或以鸡子卜求祟之所在，使俚巫治之。”掷碗又是掷瓦的代换。龟、瓦、碗、神秘载体变，而机制相
一。神秘在机制，而不在载体，载体不是法宝。
第四项，用来招魂、驱鬼。方法是碗中注水，用几只筷子并在一起，让立在碗中。筷若不倒，小孩受惊之魂便招回，又把筷放在孩子枕边。按，筷子的神秘作用有二。一是等于算子，先算魂失在何处；一是谐音“住”，指把魂招回家住下，或把鬼怪拉住、镇住了。至于用水，却是为了便于三只筷子湿后易粘在一起，底部面积增大后易立住。但甘肃陇东民俗却是水中洒盐、醋、酒、面；施术者口中有词：“外来的野鬼，你吃好了，也喝好了，我送你上路，到别家去吧。”盐，实是“嫌”的谐音，表示对鬼的嫌憎。
可见，所谓碗筷的法宝作用，及来源于作祭祀的礼器，是论者想当然的误释，与神秘文化的网络全无瓜葛。
二、钱币
同书《观念篇.法宝.钱币》言：“钱是法宝，且功能齐全，神通广大。”“从神秘文化的角度来考察钱之充当法宝的依据，要撇开货币拜物教思潮的影响也是不可能的。我们尤其应该注意到，古代中国货币的通行样式，又是传统敬天思想的物化。”所谓钱币通行样式，指《钱神论》：“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即有的铜钱内有方孔，而整体是圆形。而古代认为天圆地方。《钱神论》：“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常，行藏有节。难朽像寿，不匮像道，故能长久，为世神宝。”这本是说有钱能买鬼推磨，什么事情都可办到，并不是说钱是神秘的“法宝”。但此文引述此语之后却说：这一段话对钱的神秘法宝作用，“不都是歪打正着，缕缕述理吗？”
金钱崇拜与所论民俗无关，否则，金银、纸币为什么不作法宝呢？外圆内方的钱形，《钱神论》说成“有乾有坤”。而“乾”是“钱”的谐音，“坤”实是“孔”的谐音而与“乾”对应，并不是指“地”。古人只说天在上，地在下，并不知而不说天在外，地在内。“有乾有坤”实是说铜钱有孔。古钱的形状不是神秘作用的原因。
实际原因有二。一是古钱上铸有文字，多为篆体，或更古老的文字，与符箓上的字类似。符箓镇鬼，鬼怕文字，所以鬼怕古钱。另一个原因，春秋战国时，人死在后口中含金银、贝、钱之类，又含饭。《荀子.礼论》：“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把尸体要处理得与活着一样。含贝、含饭，是“象生执也”，仿像活时吃饭与用钱。“饭以生稻，含以枯骨，反生术也。”也是希望再生之寓意。但到后来，迷信单说含贝含金玉是镇邪，或说是保护尸体不朽，从而强化了古钱的神秘性。
《钱币》文所叙神秘用途，第一项，镇邪。举例说过年给小孩的“压岁钱”便是“压祟钱”的谐音。这是对的，因为也有压在床脚下、桌下，挂在门上J要上的，是同一因子，不限于“压岁”。
但另一因子又是教育小孩把此钱积存下来以备大用，也图热闹。该文说：“压岁钱”的用字“似有借钱力压住小儿岁数之嫌”，与希望快快长大相矛盾，由此认为只有“压祟”的一种解释。这便是不知同一载体可含两个不同的因子。
第二项，祈吉禳灾。例一是有的婚俗在拜堂时，夫妇胸前各束两个银元或铜钱，叫“怀镜”。按，这显然是用圆形的钱而兼有“镜”的称名，是用两种载体强化镇邪。例二是新妇迎进门时公婆要赠“压柜钱”，以图吉利。按，此种民俗本身并没有什么神秘性，《从春宫画到压箱底》一文已有详说，请参看。
例三，日蚀时，把铜钱在砖上磨成方形，佩小孩胸前，逢凶化吉。“但何以须在日蚀时磨钱，已无从查考。”此议这是对载体再加强操作的神秘性。日蚀，俗以为天狗吃月亮，天狗甚恶毒，铜钱可感染此恶毒，强化威力，以毒攻毒。又，钱变方即正，正可攻邪，语言转换而兼语言崇拜。同一载体合事着三种神秘机制。
第三项，招财进宝。如西北有的地方用红布作三角包，装粮食和铜钱，悬挂门楼、堂屋的上梁上，使五谷丰登又招财进宝。广西一带建房，挖出墙基时，四角各放钱两枚，正面朝上，叫“放金砖”以招财。
按，装粮食是从辟婚煞的撒豆谷仿成，豆本用以让青牛、青羊和乌鸡吃，泛化成各种粮食。甘肃陇东也把此三角包缝在衣腋下而辟邪。放金砖的“砖”谐音成“金赚”，似先由商人开始的。
第四项，卜问吉凶，如金钱课。又如人生病，在房角使一枚铜钱站立，口念最近死亡的一些人的名字，念到谁的名而钱可立住，便认为是他致病，即祭奠他求饶恕。
按，金钱卜又叫“火珠林”，该文言“此俗远在先秦时已产生”，这不确。该书《预测篇.火珠林》言，“魏晋以后在占具上出现了以钱代蓍的方法，即火珠林。”这才是正确的。此补言，“火珠林”之名故作神异。火珠，即可聚光的玻璃球。“火珠林”谐音双兼“夥珠灵”，平实的意思是；它所算的众多的卦如同众多的聚光的玻璃球，可以洞见隐微而知未来。又，用钱卜致病之鬼是结合了名字崇拜的机制。
三、灯烛
《法宝.灯烛》也是未能从网络、契机上阐释。
所叙祈吉祛祸类有例：闽台一带旧时元宵节，大小姑娘都要争从灯下走过，取义便是“钻灯脚，生男胞”，求灯烛保佑找个好丈夫，生个儿子。按，这显然是把婚后求子因子提前使用，从而加上求夫一项。神秘的机制是“灯”谐音“等”和“丁”，双指未来丈夫和儿子。
所叙婚俗用灯有三项。新妇到夫家时要从一盏罩有筛子的“七星灯”上跨过，让跟踪而来的煞留在门外。又，洞房之夜龙凤灯燃至天明，保佑白头偕老。又，新妇分娩后亲友送灯，仰仗保佑小儿平安。
按，所叙苟简，不能增加新知，宜揭破神秘性的所在。洞房花烛彻夜不灭，本是辟煞，后来增附龙凤之饰以表恩爱因子。把此作用的灯繁化成七盏，是从向北斗求长生的歧向泛化而辟煞，又简化为实有一盏而存旧名。用筛是寓新妇有千只眼可识鬼怪。生子后送灯，是祝添丁。同一载体，而因子有异。
所叙用灯烛作占验物，有“灯花开，喜事来”，“火留星，一定晴”的俗谚作证。也没有触及神秘性。按，“火留星”指灯吹灭后，仍留火星，这表示空气中水汽减少,可能转晴。这是有科学性的，不带任何神秘性。而“灯花开，喜事来”是从“灯花开，客人来”泛化的。空气中水汽转少可晴，远地客人可起身上路。这与“喜鹊叫，客人到”一样，是从事理实言的，泛化为“喜事到”便有神秘性。
四、箕帚
同书《法宝篇.箕帚》言：天上有箕星。人间簸箕形状相同，便从箕星得名。扫帚又与彗星同形状，又有了“篲”的名字。因而这两种俗物便有了两种星宿“在世间的形式化和实用化”，从而有了神秘性。但是，这完全颠倒了因果关系。只能是遥远而神秘的星星，从具体的箕与養作比拟而得名，没有箕、帚之物，不会有星的同名。这两种物的神秘性另有所主。
箕的迷信事项是“扶箕”占卜和李石《续博物志》所言“扇天卜”：让几个女孩共眠，用箕扇后，会作剌绣、抚琴、书写之状，从此便有了这种巧艺。但是，扶箕的神秘不在箕，而在作卜的巫，箕的作用只是容沙以成字迹。也可不用箕，而用沙盘或其他。箕，并非载体。而是取“扇箕”是“善技”的谐音，并非箕有什么神秘性。
帚的神秘化例子如“扫晴娘”、“扫天帚”。但，扫天帚实际一如“扫除秽气”的说法一样，把抽象变为具体，无神秘性。扫晴娘的神秘载体是“娘”，檐下的风把她吹得东飘西荡，寓含阳强阴弱而天晴。神秘来于生殖崇拜。又例：出殡前孝子用箕洒麸子在棺上，再扫到箕中，倒在粮囤中，以求发家致富。按，扫帚是一个载体，是上古“桃茢”的泛化。茢，即笤帚，神异性在以“桃”谐音使鬼“逃”。《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乃使巫以桃茢先祓殡”，即其事。麸，谐音“富”。二者合成除祸致富。箕是盛麸用的，无神秘性。
五、量具
《法宝.量具》说：“尺、秤、斗、算盘之类的计量具，能当法宝用的主要原因，在于当运用阴阳五行生克制化的数理来推断人事吉凶祸福时，往往要利用这些器物以获得量和数的数据概念，这种情况同时也就促进了器物自身的神化。”这是很不符合实际的，完全是在神秘之外隔靴搔痒。
用阴阳五行推论纯是不切事物事际的机械搭配关系，并无真实事理，更没有量和数的统计依据，从未有用尺、秤、斗、算盘的。“尺、秤、斗”是一类，源于婚礼辟煞。撒谷豆的豆谷装在斗内(也装在宝瓶内），后来变成粮食装在斗内，放在拜天地桌上。“秤”右旁“平”字，与用过马鞍的“鞍”字右旁，合成“平安”一意。这便是神秘所在，与斗、秤的计量全无关系。拜天地桌上也有放尺子的，已是近代的事，这应是不知用秤和斗的实际神秘，而作同类的仿用，也与度量本身无关。
用斗、秤、尺镇邪，等于用谷、豆。谷、豆不是普遍用的法宝，斗之类怎会反而成了法宝？
又，“戒尺”一词也许起了暗中的中介推助作用。佛教的戒师向僧人讲授戒律时，有类似官员审案的“惊堂木”的两个木块，长方形。稍大的一块在下，用稍小的一块拍打它成响声，使听者警觉注意。本应作“戒饬”，谐音趣说成“戒尺”。塾师处罚学童的木板，本也应说“戒饬”，也趣说成“戒尺”。或也作“戒方”。方，即正，戒你使正。戒，防备义，与止煞的止相通，也许因此才把量具的尺子用于婚礼的。
《量具》文所示之例，俗说商人卖物短秤少两会减寿，因为十六两的十六颗星代表南斗六星、北斗七星、福禄寿三星。但这只是一种趣说，并不具神秘性。而且秤上表示四两、半斤、十二两、一斤的，也不是一个星。又例，商业各行年终休业到年节后开业，两头要对斗、秤等有封祭和开封祭，期间再也不能触动它们。其实这是对工具设备爱护的矫枉过正。铁匠、木匠的重要工具，平时也禁别人乱动的。这也没有神秘性。
至于鲁迅《我的第一个师父》中说，拜为师的和尚赠他一物，左右缀着尺、刀、算盘。有的巫师用它们捉鬼，是从婚礼仿来的。算盘一种犹如算子，民间曾用它布卦占卜，便骗人说可驱邪。
总之上文及本文详述的各例，往往被从“常理”分析神秘性，又分不开因子、载体、操作性的不同，更未切入神秘的来由，看不清网络关系。无神秘性的，误说有神秘性；有神秘性的或未点明。《法宝》所叙的小豆、松、柏、柳、针剪、瓮罐，等等，也有此种情况。限于篇幅，不再叙及。
许多民俗的构成是复杂的，有内容与形式统一、手段与目的统一的部分，也有不统一的部分。前者事理明白或比较明白，没有遮掩或骟人的因素，无神秘性，后者则隐闭真正的、不能说破的原因或所谓道理，便是神秘文化。目前对民俗的深层机制研究还很不细致、准确，往往把无神秘性的内容误说成神秘，而又不能揭示神秘性何在，实际上便夸大了神秘文化，反而起了渲染迷信的不良作用，不符合研究民俗、破除迷信的目的。
金良年主编《中国神秘文化百科知识》的第一部分是《观念篇》，对众多的神秘文化观念作叙述和按系统例说，往往就有上述的混淆和误说。《观念篇》中有一文叫《法宝》，开篇说：
“中国神秘文化体系内的法宝，泛指一切经过人们有条件地操纵运作便能发挥所谓超自然法力的‘宝物’，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可供制作或能直接充当法宝用的天然材料，如水、石头及部分植物及矿物等，另一类是经人工制作合成的器具，如工具、武器、饰物等。”
“法宝使用的情形，也可以分作两类，一类仅存在于口耳相传或神魔文化作品中，如《西游记》里哪吒的风火轮、李天王的宝塔等；另一类则存在于社会俗信中，即存在于一定历史阶段上的民众信仰和风俗实践中，具有更加普遍的意义。本文所介绍的内容，基本上同后一种在情形相关联。”
其实，平实说来，在我国一般民俗和神秘文化民俗中，并没有“法宝”这个观念。把水、石头、某些植物、矿物在民俗中的特殊使用，称为“法宝”，有哗众取宠之嫌，不合科学研究的准确性、严肃性，反而掩盖了对民俗机制和文化底蕴的探究。
一、水在民俗中的机制
《法宝》一文的首项所叙是“水”。文言：“在泛神观念盛引的中国古代，水的神化尤为突出，被推崇为‘五行’（指金、木、水、火、土）之首，……是施用范围最广、神通最多的法宝之一。”
《尚书.洪范》中虽以水为五行之首，但《国语.郑语》“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中又是木、火、金、水、土的顺序。《越绝书.计倪内经》作金、木、水、火、土，更成为后来通行的顺序。五行的顺序与水的神化、推崇无关，更说不上“尤为突出”。这个小小问题也看出把水说成法宝之论是不合实际的。
以下辨析所谓水的四种法宝神通。
“首先，水可赐福生财。俗信以为在各种特定的时节汲取的水，可以给饮用者带来福气或财喜。如夏历正月初一早上汲取的井水或河水，称‘银水’或‘财水’，谁先抢先汲来烧茶并献给祖先，谁就财源兴旺，遂有‘抢银水’、‘卖财水’等种种风俗产生。又有在夏历除夕守岁至半夜，打起灯笼去汲取河水的，叫‘天地水’，用‘天地水’煮食供奉天地神祇，可保来年大吉。此外，如立春时汲水谓‘神水’，七夕时汲水谓‘鸳鸯水’，腊八时汲的水谓‘金马驹’，俗信认为均有特效。”
按，以水言钱财，是语言的转换说法，不具神秘性。最早把钱币称为“泉”，取流通不竭寓意。泉是水，“泉”字中含“水”字，后来便以水言钱财。这与对水的崇拜无关。详见《水、柴、蛇、龙与钱的关系》一文。
在某些节日汲水为食设祭可得财，是利用上述民俗制造热闹气氛，各地节日文化多有此类趣说。如把“福”字倒贴而有“福到”的口采。有的地方除夕之夜紧挨门外特放一捆柴，初一清早开门时有意让柴倒进门内，而喜说“财到”的吉利语。这是利用谐音作手段，谁也不会天真地相信，并不是神秘文化。水、“福”字，柴，并无什么不可知的神秘性，不是什么“法宝”。
至于把此用的河水另叫“天地水”，应是“天底水”的讹变，区别雨水。“鸳鸯水”之名，因七夕牛郎织女相会。而腊八节汲的水叫“金马驹”更为有趣，可惜名义不详。
“其次，水可禳灾解厄。俗信以为在各种特定时节生成的露水，有祛邪禳灾的功效。如谷雨日所收的露水，用来画符并贴在墙上，有厌胜诸毒的作用；农历四月初八所收露水用于磨墨，书写咒语于红纸上，再贴在墙上，可禳蝗灾；夏历八月初一‘六神日’所收露水，以朱砂点灸，可祛百病，等等。”
按，对露水神秘化是道家的倡说。道教提倡不食五谷以成仙，相对来说，人可在一定时间内不食，却不能不饮，于是倡说饮沌净的露水，又增生出某种露水可治病除邪。这也影响到以前的中医。《本草纲目.露水》就有以下几种说法。
外涂治疗疥癞的药要用露水调制。
百草秋露，愈百疾，止消渴（糖尿病）。
百花上露，令人好颜色。
柏叶、菖蒲上露，明目。
韭叶上露，去白癜风。
由于这种说法实际不能证实，于是又修改成要某个时间的露水。一种是附会到二十四节气上，一种是附会到神的生日、祭日，或某个特殊节日。如四月八是释迦牟尼佛的生日。“六神日”的说法汉代已有。《风俗通义》：“八月一日是六神日，以露水调朱，蘸小指，宜点灸，去百病。”而《本草纲目》说的却是，用它磨墨点太阳穴止头痛，点膏肓穴治劳瘵。不说治百病。至于六神是哪六位神，这天是他们的生日或死日，谁也说不清楚。
李时珍《本草纲目》所叙的节气水、是：立春、清明的露水叫“神水，宜浸造诸风、脾胃虚损诸丹凡散及药酒，久留不坏。”但有多少人能在一个清晨收集到为自己治病配药所需要的露水呢？至于药房要天天卖大量的药，更不会有那么多的露水。即令它真是“神水”，岂不是画饼充饥、水中捞月？只有这两个节气的露水是神水，岂不又说其馀二十二个节气的露水又是“凡水”。
“第三，水可治病召魂。俗信以为各种经过特定条件处理的水，有治病神效。”例如巫祝在水上画符的符水，祭神的清水，接下的不落地的雨水，特叫“无根水”。
按，饮“符水”本指把画符的纸烧成灰，用水冲服，干纸灰难以咽下。不会画符的巫师便另说是把符画在水上。神秘的机制是符，一种变相的文字崇拜。
“无根水”本指从井中打上未着地的井水，从未受地面热气的影响，是中医的神异说法之一。《本草纲目.井泉水》：“至于井之水一也，尚数名焉，况其他者乎。反酌而倾曰‘倒流’，出瓷未放曰‘无根’，无时初出曰‘新汲’，将旦首汲曰‘井华’。”这本是哗众取宠、故弄玄实，无关实际。中医说它们有特殊药效，巫祝说可驱邪，便是故作神秘化，但其中并无特殊的机制。
把无根水另解释为未着地的雨水，首见于《西游记》第六十九回。孙悟空用马尿和锅墨给朱紫国王和成药凡“乌金丹”，又说需要药引子，容易找到的有六种：“半空飞的老邪屁，紧水负的鲤鱼尿，王母娘娘擦脸粉，老君楼内炼丹灰，玉皇戴破的头巾要三块，还要五根困龙须。”可见这是开玩笑。所谓容易找到的，其实是根本就没有的。国王只好再问不容易找的引子，孙行者说是无根水。众官说：“我这里人家俗论：若用无根水，将一个碗盏，到井边，或河下，舀了水，急转步，更不落地，亦不回头，到家与病人吃药，便是。”行者道：“井中河中之水，倶是有根的。我这无根水，非此之论，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无根水’。”
孙行者知道自己胡弄成的假药无效，便另说无根水，想拖时间，在下雨之前离开此地。这实是作家吴承恩借孙悟空显自己才智。不料这种说法竟然流传。这也是无恶意的巧意骗人变成神秘文化之例。
关于用水招魂，书中的举例如：小孩失魂，夜半祈祷后，抱病孩从小河跳过，魂即归身。或天黑时端一碗水，从认为失魂的方向叫名呼唤，如水中起泡，魂即被叫回。因而水是招魂的法宝。
按，用“过河”法招魂，应是谐音“过祸”的神秘机制。失魂是祸，“过祸”即度过祸难而平安。方言或“河”与“祸”近音、同音。而端水叫名招魂，似是过河招魂的简化代替，因也有不便过河和附近无河的。水中起泡，视为水中（即河中、即祸中）小儿已有呼气而活。
但是，该文过简，未交代碗中水为什么会起泡，而这也是神秘所在之处。想来，是端碗者(往往是巫者)有意走路不稳，水受震荡，有浪花成水泡。想来，这是聪明的巫者设计的自欺欺人的叫魂法。他们有多次实践，坎坷之地可如走平路，平路上也会有颠簸。要水起泡与否（即魂招回与否)都是容易的，只要报酬多。
《中国神秘文化百科知识》的《招魂》一文，叙布依族为失魂小孩叫魂的办法：用小木棍札梯子放入河中，在岸上叫名。如有小虫爬到小梯上，表示魂已叫回。又，江南赣南一带也是在桥头或河边为小孩叫魂。而书中对它们都未分析这种设计的机制。
很显然，同在河中叫魂，就是不同地区神秘文化的网络性近似机制：“河”与“祸”的谐音。河中小虫在平时也会爬到飘浮的树枝、草叶上，便仿札成小梯，只要耐心等待，魂是易被叫回的。这种象征性认定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这种神秘机制比较简单，容易看破。
《法宝.水》一文又言：亡灵在走向冥府途中，会有障碍而迷失道路，“须借各色法宝的神力，其中之一便是水。”孝子要到河边投一枚钱币“买水”，为死者洗眼、洗耳、洗五官、洗身。有的还有以小瓶装水入葬。俗信此“亮眼瓶”的水可治眼疾，甚至有人高价卖人盗墓取此水。亡灵超度仪式的洗浴、搭奈河桥，也要用水。
按，以上符水治病，叫魂、给亡灵洗浴三项用水并不一样，不可混同一谈。符水治病的神秘骗人在符不在水。过河叫魂的神秘在“过祸”的谐音。为死者洗浴更是正常性用水。买水是增加操作性的趣说。无论如何都说不到水是有神力的法宝。这样说不能恰当的揭露神秘文化，反而是渲染、扩大了神秘性。
至于为死者洗眼以免迷途说法，才是净尸的迷信衍化。墓中亮眼瓶的水可治眼疾，是另一民俗机制：以毒功毒、以秽除秽。墓中各种东西，甚至今时葬仪中的铭旌布、花圈上的花、孝衣、挽幛等，都有被视为可驱邪或促寿的，便是同一网络的系列个体。
“最后，水还用来占卜。如近人胡朴安编《中华全国风俗志.吴中岁时杂记》：‘自岁朝至十二日，以瓶汲水，秤其轻重，以卜岁中水旱。自元旦至十二日，当一岁三月，重则其月多水，轻则旱。’另外，流行全国的‘七夕卜巧’之俗，也是以水和针相配套的占卜方法。即日中以盆盛水，投针使之浮在水面，再看水底针影，据此作出所卜之女将来是智是愚的判断。”
用秤水重判断未来降雨量，类似取样分析。但介绍苟简，不足以看出有无合理性。如井水、河水，只有比重的不同，即所含泥沙、矿物质的量的差别，但在正月的前十二天中是不会有差别的。同一容量的水，不会有轻重的变化；即令有变，也不代表本年前三月的雨量。《本草纲目》引《月令通纂》所叙的这一方法，却是正月前十二天的水重代表十二个月的水量。
可以说，这种方法是不科学的。但它把方法明明白白讲清楚了，便没有丝毫的神秘性，不是神秘文化。所秤的水，更说不上是法宝。可以想见，这必是古老的某种预测雨量方法的传承简化，只具有年节活动的仪式性，传示对雨量的关心，而失去了原有的具体内容。更可见无神秘性。
至于七夕浮针占巧，水本身也没有神秘性，不是法宝。把针影与人的智或愚联系是求趣。如果这个活动所用的水是法宝，那针岂不也是法宝。也有把小蜘蛛放在盒中，次晨按蛛网占卜的，陕西许多地方是看豆芽菜浮水的投影的。蜘蛛和豆芽岂不也成了法宝？
总之，该文所叙，有的活动无神秘性；有的民俗有神秘性，却不体现在所用的水；有的事项中水确有神秘性，但何由而来，所遮隐的实际机制是什么，却没有研究，不能揭秘。水本身都无神秘性。
水的神秘性，倒是在中医的治疗上表现得突出而普遍，可做对比。下面就《本草纲目》的有关内容作分析。
立冬后十日到小雪节气间，极少有雨，如有雨，特叫“液雨”，又叫“药雨”。这种雨水可杀百虫。因为立冬之后多种虫子都已死或蛰服冬眠，便附会说此种雨水可杀百虫。
古人为了对露水神异化，用大蚌壳夜中承受少许露水，特叫“明水”，中医说它可明目定心，去小儿烦热、止渴。
夏冰，消除皮肤上斑痕。古代夏天有藏冰的极少，便有了这种说法。现在易买到冰制品，有斑痕的人不妨试试这个奇方，可知无效。竹篱笆上、树干洞穴中的水，中医叫“半天水”，可以镇邪气，治流行传染病、诸疮。
逆流水，即向西流的河水，治中风、疟疾。
屋漏水，洗犬咬疮，涂疣目、丹毒。
古墓中水，洗诸疮。
古墓中死人吃食罐中的积水，治心腹痛、恶梦鬼神、杀蛔虫、噎食病。又说，用它洗眼可以见鬼。
山中有赤蛇的泉水，治诸瘕、恶虫入腹、恶虫咬人生疮。
车辙中水、牛蹄印中水，洗疠疡风，甚良。
甑气水，沐头可长发并黑润，治小儿诸疮。
二家洗碗水，洗恶疮，立效。
磨刀水，通小便、肛门红肿、脱肛、蛇咬。
猪食槽中水，洗蛇咬。
集市中屎坑水，二次各饮一小盏，治糖尿病。
洗手脚水，治病后复发。
洗儿水，治胎衣不下。
从以上来看，有的医生专意寻找一些奇奇怪怪的水，说有某种疗效。有的可以找到附会原因。如富人的古墓中或有多量石灰以防潮护棺，石灰水有微弱的抑菌作用，偶可使疮不感染(但也可能就含其他病菌或有害成分）。由此绝对化，而认为一切古墓中积水都可治疮。甑器水就是蒸馍时的蒸馏水，俗称气馏水。把“蒸”字谐音成“鬓”，即头发稠密；把“蒸发”的“发”谐音成“头发”的“发”(原来二字不同形，现在同音代替）。假设别人家的婴儿出生时胎衣顺利已下，饮洗此婴儿水可感应得使胎衣产出。而倒流水、屋漏水、尿坑水等等，可以说是专为求神秘，让人感到用此奇药的医生多知，医术高。
至于民间流传的、古代非医学书籍中所记的怪药也不少。如鲁迅名作《药》中说的，用热馒头蘸砍头犯人的鲜血吃，可以治肺病。这众多的情况说明，神秘文化遍布许多地方，在中医中也大量存在。
二、灰在民俗中的机制
《法宝》文的第二种法宝是灰，也出人意料。
《庄子.应帝王》言巫者季咸给壶子相面后说：我看见了湿灰，知道他活不到十天了。学者们都解释为：湿灰指面如湿灰。死灰还可能有复燃的希望，湿灰是绝对不可再燃了。这是合宜的。是比喻的说法，无神秘性。
此文却凭空说：“时人观念中，‘湿灰’便是‘寂魄’所化。从另一个角度确证此说的事象是：过去人们常把‘焚尸扬灰’的动作与‘斩尽杀绝’的意图联系起来，其本意亦在于相信精魂在灰中，分撒开后，就可以达到阻挠其聚合的目的。反过来，在火葬通行的今天，亡者亲属依旧郑重其事地将骨灰保存起来，乃至作为‘二次葬’（即火葬后再土葬)的主体，似也是这种观念的折射。”
这个推论全无道理。因为：
1庄子时代并没有“湿灰是寂魄所化”的观念。论者凭空编造了这个观念。
2寂魄即没有什么表现或反应的魂灵，是对梦不到已死亲人的遗憾说法。这正与变为湿灰相矛盾。而且，人未死，魂魄怎会化为湿灰？
3焚尸扬灰是泄愤之举，并非为了阻止魂灵聚合。
4保存火化的骨灰不是为保存魂灵，而是表示依恋和怀念。
5二次葬骨灰是事之必然，也不是保存魂灵。
其实，说骨灰有魂灵也是鬼神观念，不必如此曲证。但是，此文却又把骨灰有魂灵变成了草木灰有神秘性，也是法宝。下面辨析这种法宝的例证。
(一）占验节气。古人把苇膜灰放在律管中，按灰飞出的情况测节气的变化，叫“候报”。这是有科学道理的,一切过程都明明白白,没有遮隐。从无人说它是迷信的,神秘的。此例纯误。
又例，《淮南子》有用画灰来制造月晕的方法。按，《淮南子.览冥训》：“画随灰而月运(晕)阙，鲸鱼死而彗星出。”是说：月晕主有敌人包围，用灰画一个圈而留个缺口，月晕圈也就出现缺口，包围就会被冲破。这是神秘的，但在于这个说法，而不在于灰。在地上画大圈要感应天象，用灰画是首先的方便用物，古人也没有说感应的原因在于灰。
(二)祈年祝吉。江南农民除夕用灰画米囤、元宝。或：二月二龙抬头之日，用灰画粮囤、钱柜，叫“打囤”。或把炉灰撒在粮囤上，再撒粮食，烧香，或叫“填仓”。或用薄布包灰在地上或门上拓留灰印，叫“印灰”。都是祈丰年的民俗。
这些民俗中的灰似乎都有神秘性，此文却未揭明来源。这是“打灰堆”的变衍。“灰”是农家烧柴之灰，作肥料用。本原故事正作“打粪堆”。
《太平广记》卷二九二《欧明》（出《博异录》）：欧明得名叫如愿的神女之助，成为富人后不再爱他。岁朝要打她，她走入粪堆，上有昨日除夕扫除的薪柴。欧明说：“你能再使我富，就不再打你。”由此，“今世人岁朝鸡鸣时，辄往捶粪，云使人富。”后来时间提前到除夕。范成大《腊月村田乐府.打灰堆词》：“除夜将阑晓星烂，粪扫堆头打如愿。”
这个故事又源于梦占。《晋书.殷浩传》：“或问浩曰：‘将莅官而梦棺，将得财而梦粪，何也？’浩曰：‘官本朽腐，故将得官而梦尸；钱本粪土，故将得钱而梦粪秽。’时人以为名言。”敦煌本《新集周公解梦书》：“梦见路上屎尿，大得财。”斯六二?卷《解梦书》：“梦见粪污衣，得财。”
这一梦占的实际神秘所在，是“棺”谐音“官‘粪”谐音“丰”，指财丰。殷浩的解释实是借题表白他的清高：视官为朽腐，钱为粪土，故时人以为名言。对梦象的解释正确，说不上是名言。
应是先有这种梦兆，文人再由此拟出如愿的故事，特意让她真的入粪堆。由此故事的影响，有了打粪堆、打灰堆的民俗。柴草灰是钾肥即同于粪，粪是秽物，“秽”也会回变为“灰”。打粪不雅，变为打灰堆。清代时江南又变为以灰画粮囤、元宝、钱柜之类。原故事在正月初一打灰堆一节，在许多地方又衍化成此日不扫地、不倒土，即不使钱财出门。至于二月二日画灰囤，却是把此日撒灰防害虫的另俗与打灰堆混为一体了。所以，灰本身不是法宝，谐音遮隐后才使它神秘化的。
(三)驱虫禳毒。此指二月二、五月五洒灰驱毒虫的多种民俗。然而这是合科学道理的，不属于神秘文化。
《周礼.秋官.赤犮氏》：“掌除墙屋，以蜃炭攻之，以灰洒毒之。”又《蝈氏》：“掌去蛙黽，焚牡菊，以灰洒之则死。”可见是历史很久远的。
蜃炭即蚌壳灰。炭，指有烧不充分的块状。它与草木灰都属碱性，略同石灰，古代广泛用来杀虫。
(四）治病。例言《述异记》叙一道士饮醇灰汁数升，洗肠疗疾。又例，民间以香灰治病。
按，这确是庸医及术士的神秘说法而骗人。以香灰为例，《本草纲目》只言“铁扑金刃伤损，掩之，止血生肌。”应际是应急的止血办法，又因是燃烧香料而成，是干净的，没有副作用，是合宜的。
草木灰可驱虫、止血，庸医及术士便用来治其他的病。这是无知或有意骗人，更不应说是神秘的法宝。
碗筷、钱币、灯烛、箕帚和量具不是法宝——民俗机制系列谈之二
一、碗犊
《中国神秘文化百科知识》的《法宝.碗筷》：“碗筷是中国人的传统食具，又在所谓‘礼器’之列，供祭祀用一俗信以碗筷为法宝的由来或与此相关。”
礼器即上古的祭器，专指樽、彝、簋、豆之类庄重典雅的食器。普通的碗筷未获得礼器的敬称。神秘文化中的碗筷与它们的用途无关，也不全因为祭祀，机制在它们的称名或用料。《碗筷》文所叙民俗共四项，详辨如下。
第一项，“比如旧时，家族合祭后，用过的碗筷常为子弟均分，像宝贝似的珍藏起来，以为借此可得祖宗神灵护佑。”
第二项，寿宴之后，主人要向贺寿者赠碗，叫寿碗，人们以为持有者可长寿。又，高寿者去世后，丧主备多量碗筷，供助丧、吊唁者任意拿走，名叫“抢筷”，持有者可延年。
按，此两项实是同一机制。“碗”，谐音“蔓”，瓜蔓性向远处延伸而长，蔓上连连结瓜，比喻子孙繁衍、亲族壮大。《诗经.大雅.瓜瓞》：“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朱熹《诗集传》：“大曰瓜，小曰瓞。瓜之近本初生常小，其蔓不绝，至末而后大。”“碗”又谐音“万”，寓万寿无疆、子孙万代。筷子古叫“筋”，而谐音“住”，指永住人间，好景常在。
家族合祭祖先和庆寿，是如此用法的两个特定条件。合祭显示团结和睦，分碗筷又不涉及遗产、价值，分而留作纪念，从而誉说祖宗佑护。所佑的不外乎是长寿和子孙传代。
庆寿不是祭祀，赠碗与抢筷，也是图吉利，并增加热闹气氛。借他人之寿祝愿自己之寿。但核心却在“蔓”、“万”、“住”的谐音机制。知道此理，便不神秘，破除了原有的迷信。
碗筷的这种民俗的特殊条件，有依附的曲折原因，不是神秘的法宝。抢筷之类，影响所至，也有偷的。或者先是偷，而后变为主人主动的赠和让公开抢。也有在婚宴上偷的。
第三项，用来占卜。《三国志.吴志.赵达传》叙赵达到朋友家，主人请吃便饭后歉意无酒。赵达精通方术，用一只筷子纵横摆布后说：你的东墙下有好酒，又有好肉，怎么舍不得呀？有的地方自己为儿女婚姻合八字。把八字写在纸上，放在筷笼中，几天来如家中平安无事，则婚姻和谐。又如，巫祝或掷碗于地，从碎块之状及数目给人占卜吉凶。
按，赵达例用筷子占卜而知主人藏有酒肉，一定是预知，不是筷子有灵气可算知。古代记数和用以计算的小竹签叫算子或筹子，也有人用此摆八卦占卜。占卜又叫算卦。筷子竹质，如算子，赵达临时用筷子比划占卜。在一定情况下，也会有人用小木棍、树枝等布卦，能说也是法宝吗？
把八字纸条放在筷笼里占合婚，也是把筷子当做算子，以“笼”谐音“拢”，指相合。即：筷笼一算拢—算合(婚）。它本身只表示“算”的操作，而另由家中其他事的顺利与否，有无镜破、碗破来断定合与否。有的迷信老人仅从镜或碗等破，就相信婚姻或其他事情不谐。可见，筷子无关紧要，不是法宝。
上古用龟甲裂纹占卜，分成瓦纹、玉纹、田纹三种，叫“三兆”。唐人即有直接的瓦卜，摔瓦而看碎块及裂纹。杜甫《戏作俳谐体遣闷》之二：“瓦卜传神语，畲田费火耕。是非何处定，高枕笑浮生。”是四川夔州(今奉节县一带）的习俗。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引玉洙曰：“巫俗击瓦，观其文理分拆，以卜吉凶。”又引《岳阳风土记》：“荆湖民俗，疾病不事医药，惟灼龟打瓦，或以鸡子卜求祟之所在，使俚巫治之。”掷碗又是掷瓦的代换。龟、瓦、碗、神秘载体变，而机制相
一。神秘在机制，而不在载体，载体不是法宝。
第四项，用来招魂、驱鬼。方法是碗中注水，用几只筷子并在一起，让立在碗中。筷若不倒，小孩受惊之魂便招回，又把筷放在孩子枕边。按，筷子的神秘作用有二。一是等于算子，先算魂失在何处；一是谐音“住”，指把魂招回家住下，或把鬼怪拉住、镇住了。至于用水，却是为了便于三只筷子湿后易粘在一起，底部面积增大后易立住。但甘肃陇东民俗却是水中洒盐、醋、酒、面；施术者口中有词：“外来的野鬼，你吃好了，也喝好了，我送你上路，到别家去吧。”盐，实是“嫌”的谐音，表示对鬼的嫌憎。
可见，所谓碗筷的法宝作用，及来源于作祭祀的礼器，是论者想当然的误释，与神秘文化的网络全无瓜葛。
二、钱币
同书《观念篇.法宝.钱币》言：“钱是法宝，且功能齐全，神通广大。”“从神秘文化的角度来考察钱之充当法宝的依据，要撇开货币拜物教思潮的影响也是不可能的。我们尤其应该注意到，古代中国货币的通行样式，又是传统敬天思想的物化。”所谓钱币通行样式，指《钱神论》：“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即有的铜钱内有方孔，而整体是圆形。而古代认为天圆地方。《钱神论》：“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常，行藏有节。难朽像寿，不匮像道，故能长久，为世神宝。”这本是说有钱能买鬼推磨，什么事情都可办到，并不是说钱是神秘的“法宝”。但此文引述此语之后却说：这一段话对钱的神秘法宝作用，“不都是歪打正着，缕缕述理吗？”
金钱崇拜与所论民俗无关，否则，金银、纸币为什么不作法宝呢？外圆内方的钱形，《钱神论》说成“有乾有坤”。而“乾”是“钱”的谐音，“坤”实是“孔”的谐音而与“乾”对应，并不是指“地”。古人只说天在上，地在下，并不知而不说天在外，地在内。“有乾有坤”实是说铜钱有孔。古钱的形状不是神秘作用的原因。
实际原因有二。一是古钱上铸有文字，多为篆体，或更古老的文字，与符箓上的字类似。符箓镇鬼，鬼怕文字，所以鬼怕古钱。另一个原因，春秋战国时，人死在后口中含金银、贝、钱之类，又含饭。《荀子.礼论》：“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把尸体要处理得与活着一样。含贝、含饭，是“象生执也”，仿像活时吃饭与用钱。“饭以生稻，含以枯骨，反生术也。”也是希望再生之寓意。但到后来，迷信单说含贝含金玉是镇邪，或说是保护尸体不朽，从而强化了古钱的神秘性。
《钱币》文所叙神秘用途，第一项，镇邪。举例说过年给小孩的“压岁钱”便是“压祟钱”的谐音。这是对的，因为也有压在床脚下、桌下，挂在门上J要上的，是同一因子，不限于“压岁”。
但另一因子又是教育小孩把此钱积存下来以备大用，也图热闹。该文说：“压岁钱”的用字“似有借钱力压住小儿岁数之嫌”，与希望快快长大相矛盾，由此认为只有“压祟”的一种解释。这便是不知同一载体可含两个不同的因子。
第二项，祈吉禳灾。例一是有的婚俗在拜堂时，夫妇胸前各束两个银元或铜钱，叫“怀镜”。按，这显然是用圆形的钱而兼有“镜”的称名，是用两种载体强化镇邪。例二是新妇迎进门时公婆要赠“压柜钱”，以图吉利。按，此种民俗本身并没有什么神秘性，《从春宫画到压箱底》一文已有详说，请参看。
例三，日蚀时，把铜钱在砖上磨成方形，佩小孩胸前，逢凶化吉。“但何以须在日蚀时磨钱，已无从查考。”此议这是对载体再加强操作的神秘性。日蚀，俗以为天狗吃月亮，天狗甚恶毒，铜钱可感染此恶毒，强化威力，以毒攻毒。又，钱变方即正，正可攻邪，语言转换而兼语言崇拜。同一载体合事着三种神秘机制。
第三项，招财进宝。如西北有的地方用红布作三角包，装粮食和铜钱，悬挂门楼、堂屋的上梁上，使五谷丰登又招财进宝。广西一带建房，挖出墙基时，四角各放钱两枚，正面朝上，叫“放金砖”以招财。
按，装粮食是从辟婚煞的撒豆谷仿成，豆本用以让青牛、青羊和乌鸡吃，泛化成各种粮食。甘肃陇东也把此三角包缝在衣腋下而辟邪。放金砖的“砖”谐音成“金赚”，似先由商人开始的。
第四项，卜问吉凶，如金钱课。又如人生病，在房角使一枚铜钱站立，口念最近死亡的一些人的名字，念到谁的名而钱可立住，便认为是他致病，即祭奠他求饶恕。
按，金钱卜又叫“火珠林”，该文言“此俗远在先秦时已产生”，这不确。该书《预测篇.火珠林》言，“魏晋以后在占具上出现了以钱代蓍的方法，即火珠林。”这才是正确的。此补言，“火珠林”之名故作神异。火珠，即可聚光的玻璃球。“火珠林”谐音双兼“夥珠灵”，平实的意思是；它所算的众多的卦如同众多的聚光的玻璃球，可以洞见隐微而知未来。又，用钱卜致病之鬼是结合了名字崇拜的机制。
三、灯烛
《法宝.灯烛》也是未能从网络、契机上阐释。
所叙祈吉祛祸类有例：闽台一带旧时元宵节，大小姑娘都要争从灯下走过，取义便是“钻灯脚，生男胞”，求灯烛保佑找个好丈夫，生个儿子。按，这显然是把婚后求子因子提前使用，从而加上求夫一项。神秘的机制是“灯”谐音“等”和“丁”，双指未来丈夫和儿子。
所叙婚俗用灯有三项。新妇到夫家时要从一盏罩有筛子的“七星灯”上跨过，让跟踪而来的煞留在门外。又，洞房之夜龙凤灯燃至天明，保佑白头偕老。又，新妇分娩后亲友送灯，仰仗保佑小儿平安。
按，所叙苟简，不能增加新知，宜揭破神秘性的所在。洞房花烛彻夜不灭，本是辟煞，后来增附龙凤之饰以表恩爱因子。把此作用的灯繁化成七盏，是从向北斗求长生的歧向泛化而辟煞，又简化为实有一盏而存旧名。用筛是寓新妇有千只眼可识鬼怪。生子后送灯，是祝添丁。同一载体，而因子有异。
所叙用灯烛作占验物，有“灯花开，喜事来”，“火留星，一定晴”的俗谚作证。也没有触及神秘性。按，“火留星”指灯吹灭后，仍留火星，这表示空气中水汽减少,可能转晴。这是有科学性的，不带任何神秘性。而“灯花开，喜事来”是从“灯花开，客人来”泛化的。空气中水汽转少可晴，远地客人可起身上路。这与“喜鹊叫，客人到”一样，是从事理实言的，泛化为“喜事到”便有神秘性。
四、箕帚
同书《法宝篇.箕帚》言：天上有箕星。人间簸箕形状相同，便从箕星得名。扫帚又与彗星同形状，又有了“篲”的名字。因而这两种俗物便有了两种星宿“在世间的形式化和实用化”，从而有了神秘性。但是，这完全颠倒了因果关系。只能是遥远而神秘的星星，从具体的箕与養作比拟而得名，没有箕、帚之物，不会有星的同名。这两种物的神秘性另有所主。
箕的迷信事项是“扶箕”占卜和李石《续博物志》所言“扇天卜”：让几个女孩共眠，用箕扇后，会作剌绣、抚琴、书写之状，从此便有了这种巧艺。但是，扶箕的神秘不在箕，而在作卜的巫，箕的作用只是容沙以成字迹。也可不用箕，而用沙盘或其他。箕，并非载体。而是取“扇箕”是“善技”的谐音，并非箕有什么神秘性。
帚的神秘化例子如“扫晴娘”、“扫天帚”。但，扫天帚实际一如“扫除秽气”的说法一样，把抽象变为具体，无神秘性。扫晴娘的神秘载体是“娘”，檐下的风把她吹得东飘西荡，寓含阳强阴弱而天晴。神秘来于生殖崇拜。又例：出殡前孝子用箕洒麸子在棺上，再扫到箕中，倒在粮囤中，以求发家致富。按，扫帚是一个载体，是上古“桃茢”的泛化。茢，即笤帚，神异性在以“桃”谐音使鬼“逃”。《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乃使巫以桃茢先祓殡”，即其事。麸，谐音“富”。二者合成除祸致富。箕是盛麸用的，无神秘性。
五、量具
《法宝.量具》说：“尺、秤、斗、算盘之类的计量具，能当法宝用的主要原因，在于当运用阴阳五行生克制化的数理来推断人事吉凶祸福时，往往要利用这些器物以获得量和数的数据概念，这种情况同时也就促进了器物自身的神化。”这是很不符合实际的，完全是在神秘之外隔靴搔痒。
用阴阳五行推论纯是不切事物事际的机械搭配关系，并无真实事理，更没有量和数的统计依据，从未有用尺、秤、斗、算盘的。“尺、秤、斗”是一类，源于婚礼辟煞。撒谷豆的豆谷装在斗内(也装在宝瓶内），后来变成粮食装在斗内，放在拜天地桌上。“秤”右旁“平”字，与用过马鞍的“鞍”字右旁，合成“平安”一意。这便是神秘所在，与斗、秤的计量全无关系。拜天地桌上也有放尺子的，已是近代的事，这应是不知用秤和斗的实际神秘，而作同类的仿用，也与度量本身无关。
用斗、秤、尺镇邪，等于用谷、豆。谷、豆不是普遍用的法宝，斗之类怎会反而成了法宝？
又，“戒尺”一词也许起了暗中的中介推助作用。佛教的戒师向僧人讲授戒律时，有类似官员审案的“惊堂木”的两个木块，长方形。稍大的一块在下，用稍小的一块拍打它成响声，使听者警觉注意。本应作“戒饬”，谐音趣说成“戒尺”。塾师处罚学童的木板，本也应说“戒饬”，也趣说成“戒尺”。或也作“戒方”。方，即正，戒你使正。戒，防备义，与止煞的止相通，也许因此才把量具的尺子用于婚礼的。
《量具》文所示之例，俗说商人卖物短秤少两会减寿，因为十六两的十六颗星代表南斗六星、北斗七星、福禄寿三星。但这只是一种趣说，并不具神秘性。而且秤上表示四两、半斤、十二两、一斤的，也不是一个星。又例，商业各行年终休业到年节后开业，两头要对斗、秤等有封祭和开封祭，期间再也不能触动它们。其实这是对工具设备爱护的矫枉过正。铁匠、木匠的重要工具，平时也禁别人乱动的。这也没有神秘性。
至于鲁迅《我的第一个师父》中说，拜为师的和尚赠他一物，左右缀着尺、刀、算盘。有的巫师用它们捉鬼，是从婚礼仿来的。算盘一种犹如算子，民间曾用它布卦占卜，便骗人说可驱邪。
总之上文及本文详述的各例，往往被从“常理”分析神秘性，又分不开因子、载体、操作性的不同，更未切入神秘的来由，看不清网络关系。无神秘性的，误说有神秘性；有神秘性的或未点明。《法宝》所叙的小豆、松、柏、柳、针剪、瓮罐，等等，也有此种情况。限于篇幅，不再叙及。